终局.完美共犯(二)

明宛将挑好的酒暂放一边后,便去厨房将想吃的东西都搞了个遍。

等端到袁肖面前,就变成了满满一桌。

跑了几趟后,明宛才发现没什么可拿了,尴尬地空着手回来了。然而站定座位前,她犹豫了。

依明宛偶尔团建的经验,坐对面更方便吃东西,也不必和同列的队友争食,还可以帮忙递彼此够不着的食物。

可如果是为了和对方说话,无疑是坐他身边更好。

就在明宛踌躇间,袁肖已经替她做出了选择——直接将她拽到身旁坐下了。

“坐哪都一样,不影响你站起来拿菜。”袁肖直接杀死了比赛。

明宛霎时红了脸——她只是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嘛!

将她的忸怩模样尽收眼底,他眉眼含笑地将自己面前的大鱿鱼干向她挪了挪。

明宛赶紧说:“你吃,就是特地放到你跟前的,味道我尝过了,大众口味,绝对没有问题!”

在明宛期待的目光下,袁肖眼神犹疑地滚动了下喉结,试探性地撕了一条放到嘴里。

“怎么样?”

其实光看他的表情明宛就知道了,可她还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还不错,有点干。”他微微颔首,就去拿一边的烤鸡爪了。

这要换做平时,她肯定要撇撇嘴怨他不识货,但今天这一桌都是她做的,他的味觉左右逃不出她的“魔爪”,所以她愉悦地兀自吃了起来。

……

酒过三巡,袁肖的眼神明显有些迷离了,鉴于明宛只碰低度数的果酒,除了暗光下微酡的脸色,醉倒的迹象遥遥无期。

明宛好笑地观察了一会儿袁肖像个不倒翁一样晃来荡去,全凭本能在给自己倒酒,却又神奇地没有溅出来的模样,心思蓦然一转:

“等等,这不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吗!”

于是她试探性地戳戳他,又更大胆地揉了揉他的头发,见他全无反应,喜上眉梢道:“袁肖,你醉了吗?”

“我没醉。”袁肖下意识晃头避开她的手,反击似的刮了下她的鼻子。“你醉了都轮不到我。”

得,看来是真的醉了。

“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明宛不自觉地用上了哄小孩的口气。

“什么游戏?”袁肖声线含糊地反问道,还不忘知冷知热地给自己的酒杯里添冰块。

明宛如是双手支颐,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从现在开始,我问一个问题,你答一个,你敢不敢?”

袁肖条件反射地嘁了一声,懒沓沓地掀起眼皮,灯光映照出他雾一般的眼神,一丝清醒的痕迹都没有。

“有什么不敢,你尽管问。”

他出乎意料的爽快震住了明宛,让她一时失语,但转念一想醉鬼没有人权,她可没法放过这个机会。

袁肖难得一醉,更难得听话,错过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她的胆子一下子就膨胀了,凑近他眨了眨眼:“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跟你的关系,可不是一句简单的喜不喜欢可以阑述的。”

袁肖微垂眼帘,声线暗哑道。暗光之下,酒气熏然的他甚至透出一丝罕见的脆弱。

明宛似懂非懂地抿抿唇,又问道:“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袁肖不动声色地闷了一口酒,唇角微勾,语气中满是邪气:“那得看燕恒灿死没死透了。”

明宛内心一咯噔,“没死怎样?死了又怎样?”

袁肖缓缓转向她,无神的瞳仁里映出明宛慌张的模样:“你关心他?”

为什么有人喝醉了都不忘抬杠啊?

明宛眨了眨眼:“我是关心你。”

袁肖一脸“少来”的挥了挥手,还不忘一声嘁:

“你操心也没用,死了就吃席,没死就补一刀呗。”

“怎么补?”明宛禁不住追问道。

“?”

袁肖的脸蓦然在她眼前放大,鼻尖若有似无地抵着她。

他眸眼微眯,唇角勾起恶劣的弧线。“怎么,你还想再杀他一次?”

明宛霎时表露出一丝复杂,她撇开脸皱眉道:“有这个必要吗?”

“就知道你舍不得,安心吧,我装的那点火药炸不死他,我要他活着还有用。”

明宛不可置信地转过脸。

虽然她也曾心存侥幸,或者怀揣着某种笃定的预感——燕恒灿可不是会那样可悲地死去的人。

却万万想不到症结在袁肖这里。

她心神激荡,微妙地感到触摸到事情的核心,她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顺着他的话道:“留着燕恒灿有什么用?”

袁肖依旧眼神涣散,若无其事地给自己倒酒,不疾不徐地、仿佛普通聊天一般知无不言:

“我有刻意留下线索,这件事所有的一切都会指向周家。接下来周燕两家会开战。我们只要躲在这里喝酒,坐山观虎斗就行。”

刹那间,明宛仿佛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她苦涩地滚动喉头,勉力呼吸着,半晌才缓缓道:“……这是对我‘犹豫’的惩罚?”

她当时确实不想按下那个按钮,尽管从记忆中抽丝剥茧,所有事情似乎都指向燕恒灿。

可她也有一种笃定的直觉:燕恒灿对她应该是真心的,只要她乖乖听话,他也会听她的。他还有救。

当时被周公子“劫走”的时候,她能感受到自己的怅然若失,这让她曾误以为自己不想逃婚。

然而袁肖来接她的时候,她所有的心就放下了——喧嚣的世界也不能隔绝她对他的心跳。

所以他的命令,她会不假思索地立即执行,哪怕前方是万劫不复。

在他们的相处中,袁肖永远是那个主导者。

他很少对她提要求,提了就务必要她做到。

一旦她拒绝,他想办法逼她她仍然以自己的方式逃跑了,那么他就会以他的方式来惩罚她……向来如此。

所以明宛才会有此一问。

“不。”袁肖淬了中药似的眼眸仍然毫无焦距,着魔一般盯着眼前血色的酒水。“这本来就是我的计划。”

明宛霎时瞳孔震颤:“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想到袁肖不是逼不得已,而是故意算计的燕恒灿,明宛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不敢想……

“我是陆家二少陆袁肖,这是我的本名。”

他幽幽地开口了,眼神空洞。

“那一年,大哥因燕嬛希的一句话想不开,我劝他去游泳冷静一下……不知他在想什么,就再也没回来。”

明宛望着他的眼神顿生怜惜:“所以,你是为了给大哥复仇,才要对付燕家……”

“不,我是为了你。”

“啊?”

“如果不是因为燕恒灿,你不会被丢进电疗所两年。”袁肖眸眼藏霾,“整整两年,你和那帮整天转移阵地的阴沟老鼠一起消失了,当时的我年纪太小,没有能力找到你……”

明宛听得心悸,那件一直压在心底、不敢深究的事,再也抑制不住,霍然从她口中溜了出来。

“袁肖,你知道那件事,代表我们小时候确实在哪里见过?”

不然,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她会将袁肖代入童年燕恒灿的脸,直到燕恒灿提起来,她的记忆才勉强修正?

而那时候她在他的诊所错认他的时候,袁肖为什么不提醒她?

之前她以为是袁肖一如既往的恶趣味,认真她就输了,现在想来,袁肖那时候的态度太自然了。

袁肖自嘲似的、阴恻恻地弯了弯嘴角,整个人突然歪倒在明宛身上,怕她跑了似的。

冰冷的酒气从他鼻腔中跑出来,吹得明宛如坠冰窖。

“你以为当年请你去吃烤鱼的人是谁?那是我当时的特助,虽然因为他败事有余,已经被我给‘开’了。”

“燕恒灿纯粹是多余的,我让他爬山是想让他知难而退,谁逼他爬什么火车车厢了?”

明宛崩溃地直摇头,她简直不敢相信,令她和燕恒灿疯掉的源头竟是眼前的男人。

这个她异地恋七年的男人。

不久前她还和他一起伤害了当时的受害者。

心口愈加深重的闷痛感,令明宛不觉浑身颤栗,她不想相信,不敢相信……

眼神一亮,她倏忽抓住了记忆的吉光片羽,在此时俨然是救命稻草般的存在。

“可我听说你为了他的病,不辞劳苦地跳级升学,甚至跑到麦国去进修……”

袁肖闻言,抬眸空洞地看了她一眼,“你不问我为什么无缘无故‘绑架’你?”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明宛心烦意乱地撇开视线,她不愿回忆电疗所中的一切,那是细说会被和谐的程度。

早知道她就不“趁人之危”了,她真希望她不知道,这样她就不必去怨恨因袁肖丧失的童年。

长达七年的扶贫,原来不过是弥补他的无心之失……他也为燕恒灿去麦国进修了。

原来,根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她早该知道的……袁肖对她只有愧疚,不是爱。

他比夜更深的眼眸瞥过来,淡笑道:“明宛,你知道我为什么自称袁肖吗?”

要不是知道他醉了,应该不是有意转移话题,明宛真想将酒泼到他头上。

就算是喝醉了,他那无所谓的态度也深深地刺痛了她。

他根本不知道她为此承受了什么,说句难听的,要不是他的恶作剧,她和燕恒灿怎么会走到如今这步?

他怎么可以这样若无其事?他还是个人吗?

明宛唇线绷直,脸色苍白地僵在那里,几乎不确定自己是谁,在哪里,该做什么。

燕恒灿死了,她为什么还活着?

天生冷漠、共情不来一点的袁肖,醉后更加对她的情绪视而不见,叨叨絮絮地说起了另一件事。

“从小我就觉得我妈偏心我姐,过得很不痛快。

“直到我八岁那年,父亲病重,弥留之际将所有人赶了出去,留下我单独说话。”

“他让我不要怨我现在的妈妈,因为我不是她的孩子,他告诉我,我的亲生妈妈叫做袁吕青。”

听到这里,明宛瞳孔骤缩——因为他俩的母亲同名同姓。

袁肖笑了笑:“不是同名同姓,就是你想的那样:咱妈是同一个。

“明昱和袁吕青生下大女儿后再无动静,当时的明昱想儿子想疯了,就去外头找了个代孕。

“袁吕青发现后不堪受辱,就离家出走了。

“不知是幸或不幸,她被当时的陆家家主陆瑾肖——也就是咱爸给撞了。她就此失忆,被陆家收留,与咱爸真心相爱地生下了一对双胞胎。

“然而好景不长,三年后,袁吕青忽然有一天下落不明,爸到处找她找不到。再见到她却是在明昱公开和袁吕青的结婚纪念典礼上。

“爸误以为她恢复记忆后选择了前夫,失望地放手了。

“可那之后不久便传出袁吕青难产而死的消息,爸痛苦地彻查所有,才知她不是自愿,而是被明昱强行带走,整整囚禁虐待了一年。”

“可斯人已逝,加上他们重婚的事不能公之于众,爸最终选择在商场上不择手段地搞垮了明家。

“别看明家如今混成这样,当年也是有名的大户人家。明昱就曾为了袁吕青整垮了吕家,让吕家不得不送女儿来求一条生路。

“明昱为什么那么恨你?因为当初他拐走袁吕青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怀了你。

“他试图物理打掉你,但妈誓死护着,她最终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生产的时候大出血而死。这就是我调查出来的全部真相。”

不顾明宛已经废掉的反应,袁肖丝毫没有停下的打算,他的语气像是设定好的程序,没有分毫感情色彩。

“父亲病逝后,二妈说我的名字不吉利,愣是给我改成了‘陆瀚采’——我们那个不幸早夭的哥哥就叫‘陆翰采’,不过他的‘翰’字并没有三点水。

“我不知道用死人的名字怎么就吉利了,八岁的我遽然得知了那样的真相,只觉得在原配的二妈跟前矮了一截,根本无法反抗她。

“站在她的立场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她不是容不下我,而是容不下我名字中的‘袁’字。

“毕竟他们就算是商业联谊的牺牲品,两人也为了家族的延续有了事实婚姻。我上头还有一个姐姐,也就是如今的陆家家主陆肖歆。

“「陆瀚采」这个名字也如二妈所愿地一直压着我,非要在翰字旁边加个水……”袁肖说到这里,不由得勾起苦涩的弧度。

“让我一直梦回陆翰采落水的那一天。”

“从燕家姐姐的生日会回来后,他哭得我也睡不着,我骂他孬种,为了区区一个女孩子哭成那样。

“不过就是被人家的弟弟塞进了蛋糕里,再被女孩子骂两句他不配,至于吗?

“我让他下水冷静冷静,什么时候哭够了再上来,我甚至是用脚踹他下去的,根本没注意他的身后是深水区。”

明宛凝重地聆听着,紧攥着冰啤酒的手指已然冻僵,就像她此时麻木的内里。

袁肖却话锋一转,突然回答了她的困惑,那话语将明宛眸中最后的光亮也带走了。

“我并不是为了燕恒灿的病情而出国,而是为了我自己。而燕恒灿,不过是我的实验小白鼠罢了。”

“当然,与一个和自己病状相近的人在一起久了,免不了比别人亲近些。但这只是人类的群居本能在作祟罢了。

“他深受折磨的时候,我还可以当他是我养的小白鼠,对我还有用,勉勉强强能原谅他。

“可他却因你不药而愈,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凭什么他害我哥因失恋而死,他却还能得到幸福?

“还有燕嬛希,我哥在她生日会上出那么大丑,因此而死,她还想无缝衔接地追求我?她怎么不想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