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铁锅炖大鹅

杭曜昨夜为了郑觉一事,一直折腾到亥时,问的差不多之后便让两个学生看着他,自己派小厮回家传了个信,在斋房将就睡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他便带着郑觉,直接去了齐监丞和庞司业的斋房。

齐监丞刚来斋房,屁股还没坐热,便听到杭曜的告禀,当场大怒。

“胡闹,太学三令五申,严禁学子嫖赌,你怎敢明知故犯,还去借行钱①赌,岂有此理!”

郑觉几乎一晚上没睡着,眼底乌黑,脸色极差。

“学生知错了。”

齐监丞不停来回踱步:“能在太学念书,那是祖坟冒青烟的大幸事,你说说你,不好好珍惜机会,竟然把心思花在赌钱上,龙舟竞赛有什么好赌的?”

“朝廷每月给你们贴补,是希望你们衣食无忧,更加勤奋念书,不是让你们去赌的!”

郑觉被骂得抬不起头来。

庞司业和齐监丞差不多年纪,微胖,对这件事反应并不大,端着茶碗道:“齐监丞,学生赌个钱而已,该处罚便处罚,您犯不着生这么大气,生气伤身啊。”

杭曜看着他事不关己的漠然态度,蹙了蹙眉头,开口道:“此次并不只是简单的赌钱。”

齐监丞道:“他还干了什么?一并道来。”

“这件事还要从膳堂的吕大郎说起。”

杭曜把昨夜郑觉交代的情况一一道来。

原来郑觉早就沉迷赌博,时常趁着午休和旬假去赌坊,赢少输多,不仅把家里给的生活费用输光了,太学发的贴补也几乎都搭了进去,后来还去借行钱。

最近靠着在赌坊的小小翻本,加上借的行钱,他又想在端午节龙舟竞赛上赢个大的。

然而龙舟竞赛出乎意料的比赛结果,让他赔了个底掉。

这回他是真的还不上了,追债的人追得格外紧。

就在这个时候,膳堂的吕大郎找上了他。

吕大郎是膳堂的掌勺大厨,平日也会去赌坊玩几把,他在里面见过郑觉。

他声称不仅可以替郑觉瞒住赌钱的事,还能借他钱,早日还掉利滚利的行钱。

但是有一个条件,让郑觉去构陷太学门口的温氏小食摊,目的就是让她摆不下去。

郑觉自觉走投无路,照做了,于是便发生了接二连三的虫子事件。

齐监丞这会儿气得猛拍桌子,连骂:“卑鄙无耻!”

“杭博士,”庞司业道,“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不可全信吧。”

杭曜淡声道:“司业说得在理,这种事自然要找当事人对质才好,我已经派人去请膳堂的黄管事和吕大郎过来。”

庞司业脸色沉了沉。

太学谁人不知膳堂管事的黄铜是他的小舅子,而吕大郎又和黄铜沾着亲。

如果这事是真的,一旦传扬开,于他的名声也不好。

庞司业面上不显,心里其实已经差不多信了。

他那俩亲戚眼皮子浅得很,是做得出这种事来的人。

少顷,黄铜和吕大郎一前一后来到斋房,他二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过吕大郎一看见郑觉,心里咯噔一下。

二人见礼后,黄铜问:“不知司业、监丞找我们来有什么要紧事吗?”

齐监丞带着怒气道:“这个叫郑觉的学生,说你们膳堂威逼利诱他去污蔑外面摆摊的温娘子,好让她做不下去,有没有这回事?”

黄铜吃了一惊,大呼冤枉,看向庞司业,差点要喊“姐夫”。

“庞司业,我都不认识什么温娘子,怎么可能做这种下作的事,”他想了想,看向吕大郎,“老吕,不会是你干的吧?”

吕大郎一脸心虚,也坚决否认。

“明明就是你让我做的,”郑觉指着吕大郎喊,“你说最近吃膳堂的学生越来越少,都是因为温娘子,大家都去她的食摊才不去膳堂的。”

“你还说只要把温娘子赶走,膳堂的买卖就会好起来,不然的话,黄管事要撤掉你掌勺大厨的位置。”

郑觉一股脑全秃噜出来。

“你胡说,”吕大郎慌慌张张地辩解,“他这是污蔑,我没干过。”

郑觉道:“我还有你借给我钱的字据,是你亲笔写的,咱们可以比对字迹。”

“放蝇子、茶婆子,也是你教我的,你说吃不死人,能恶心人就够了。”

“你还有何话说?”杭曜冷冷地看着吕大郎。

吕大郎一张胖脸这会儿急得冒虚汗:“我冤啊,我一掌勺大厨,怎么会和一摆摊的小娘子置气呢?”

然而此时他的话毫无说服力,在场的人眼神里透露的都是不信。

“黄管事,你替我说句话啊。”

黄铜露出痛心疾首的神情:“老吕啊,膳堂最近人少了,我是让你查找缘由,但我的目的是望你提高厨艺,做好吃食,招揽学生,不是让你使下三滥的手段坑害别人。”

吕大朗闻言瞪大眼:“明明是你说都怪那姓温……”

黄铜打断他,沉着脸色道:“别再狡辩,赶紧坦白认错,说不定庞司业还能绕过你这回。”

吕大朗望着黄铜,胸脯起伏不定,忍了好半晌,才撇开脸闷声说:“是我,我怕丢掉掌勺大厨的位置,才……才被猪油蒙了心。”

他一承认,这件事基本掰扯清楚了。

杭曜冷脸旁观,心中有丝后悔,后悔以前怎么还天天去膳堂吃这种人做的饭?

庞司业和齐监丞随后痛斥了吕大郎几句,他不敢辩驳,唯唯诺诺地受着。

庞司业道:“监丞,他们俩违反了学规,你看该怎么办?”

齐监丞则看向杭曜:“杭博士,这郑觉是你的学生,你认为呢?”

“按照学规,秉公处理,”杭曜淡淡道,“不过,我认为处理此事还需另一位当事人的意见。”

庞司业蹙眉:“你是说那位温娘子?”

“正是。”

“有这个必要吗?这是太学内部的事情,她一个外人参与进来不妥当。”

杭曜神情认真:“她是这件事的受害者,理应得到正式的道歉和补偿。”

“杭博士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齐监丞捋了捋胡须,“那位温娘子现在可有来摆摊?”

杭曜道:“我已让人去请她过来。”

庞司业:……

又是提前请?

合着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他们几个只是来走流程的?

那头温仲夏得知杭曜请她进太学,商讨郑觉之事,马上放下手里的活儿,并向等候的客人告了会儿假。

徐袖忧心忡忡:“夏儿,你这进去不会有事吧?”

“放心吧,太学里都是读书人,应当会讲道理的,我去去就回。”温仲夏安慰了嫂子几句,便随着学生进了锡庆院。

在门口摆摊两个多月,这还是头一回进来。

自太学从国子监独立出来,搬到锡庆院后,这里经过多次修缮扩建,故而建筑看上去都比较新,风格典雅秀美,又不失庄重。

假山怪石,绿树成荫。

不仅有孔夫子的塑像,走廊上还挂着不少名人的诗词大作,真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一路上,学生看见她都面露诧异,有的也会和她打招呼。

到了办公的斋房,温仲夏走进去,一眼看到站在侧面的杭曜,杭曜冲她微微颔首。

温仲夏望着站在前方的两位老者,猜测他们的职位不低,福身行了个礼。

齐监丞虽没吃过她做的吃食,但也听说过一两次,今日一见,原是个如此年轻的小娘子,落落大方,举止得体。

他颇为欣赏道:“温娘子,你可知道请你来所为何事?”

温仲夏看了眼左手边垂头不语的郑觉,点头:“初步了解。”

“真是惭愧啊,”齐监丞叹气道,“我们太学教导无方,给你的食摊添了不少麻烦,今日请你来,便是希望好好解决这件事。”

听了他们一番话,温仲夏才终于搞清楚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郑觉向她道歉,说着说着抹着眼睛哭了起来,不断祈求她的原谅。

不知道他是真心悔改,还是在大家面前做样子,想减轻惩罚,反正温仲夏对他丝毫同情不起来。

她平等地厌恶每一个烂赌鬼。

另一个幕后主使吕大朗只是闷着头道了声“对不住”,其他什么也没说。

“此事虽然是他们做错了,但幸好没出什么大问题,”庞司业慢悠悠开口,“杭博士说这件事的处置要考虑你的想法,那么你想要什么补偿?”

温仲夏迎上他的目光,这个庞司业自她进来后,一直抬着下巴,半眯着眼睛看她,一副自视甚高的姿态。

她能猜到他的心思,一个路边摆摊的女人,能得到一声来自太学的道歉,便该知足了,最好就此息事宁人。

不过她偏要说:“我有两个诉求,第一你们要出面向学生澄清虫子事件与我无关。”

齐监丞道:“可以。”

“第二因为你们太学的学生和大厨恶意抹黑,致使我这几日买卖的流水大减,同时对我的名声也造成了难以计量的损坏,这个经济和精神损失费,我是必须要讨的。”

庞司业:……

这女人怎敢得寸进尺?

杭曜道:“这个应该赔。”

庞司业:……

杭博士,你到底站哪边的?

还欠着赌债的郑觉是赔不起的,大家的视线则落到了主使吕大郎身上。

吕大郎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但此时此刻,他不敢不应,不仅是庞司业和黄管事针扎般的眼神,还因为那姓温的女人说赔偿到位,便私下和解,不然要告上衙门。

偷鸡不成,蚀把米。

接下来便是太学内部的处罚,齐监丞说还要和众博士商讨一番,不好妄下决定。

温仲夏得到了赔偿的承诺,其他的也不是她能管的。

走出斋房的时候,秦迁、曾年居然躲在屋外偷听。

“温娘子,怎么样了?”

见她出来,他们两个马上迎了上去。

温仲夏失笑:“你们不用上课吗?”

“我们是赶在上课前来看看,温娘子,监丞怎么说?”秦迁问。

温仲夏简单了说了几句。

“太好了,我们怕你得不到赔偿呢,”曾年痛快道,“膳堂那帮家伙平日里不知道从朝廷拨下来的经费里捞了多少油水,口袋里有钱得很,如今还干出这种不要脸的龌龊事,就该多多地要。”

秦迁义愤填膺:“没错,赔钱还不够,必须得把那姓吕的辞了,不然谁还敢上膳堂吃饭,指不定他在吃食里偷偷放什么料呢。”

温仲夏笑道:“我相信杭博士在这件事上会秉公处理的,你们别操心了,快去上课吧。”

“对了,中午去我的食摊,我请你们吃饭,谢谢你们这次帮了我大忙。”

“温娘子你太客气了,助人为乐乃做人之根本嘛,”秦迁笑眯眯地问,“中午有什么好吃的吗?”

“你们来了就知道。”

秦迁和曾年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又说了两句话,然后像火烧屁股似的奔向讲堂。

温仲夏回到小食摊,坐立难安的徐袖马上起身。

“夏儿,没事吧?谈得怎么样了?”

温仲夏挽着她的手,把事情细细说来。

“太可恶了,”徐袖听完也气愤不已,“幸好老天爷长眼了,不然我们真是有口说不清。”

不是老天爷长眼,这次是多亏了秦迁和曾年等人帮忙,要不是他俩钓鱼执法,也不会那么容易抓到郑觉的现行。

此外还有杭曜。

为了这事,他一个主管讲课的博士一晚上没回家。

刚刚在斋房,他虽然没怎么开口说话,但她却能感受到他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是他向司业和监丞争取给自己补偿。

温仲夏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才好,便想请他们吃顿饭。

趁着上午的空间时间,温仲夏又去了趟菜场,寻摸了一番,买了只大鹅回来。

小食摊上条件有限,她便决定做道简单粗暴,但又好吃极了的铁锅炖大鹅。

大鹅剁成块后,足足有小半锅的量,焯水去腥,煸炒出油脂,水没过鹅肉,小火慢炖。

随后做花卷,面团擀成薄饼,抹上椒盐和一大把葱花,卷成团,再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

拿起一个小段,拉长,捏住两头,往相反的方向一卷,头再挨着头,中间像绽放的花瓣一样,椒盐花卷便做好了。

等到铁锅中的汤汁收到一半时,往里丢上几个切滚刀块的土豆,再把一个个胖乎乎的花卷盖在鹅肉上,合上锅盖继续焖。

温仲夏是算好了时间的,等到太学快要中午散堂的时候,这大鹅也炖好了。

光鹅肉就用了两个大瓷盆来装,花卷又装了一盆。

三大盆都是满满当当的,应当够秦迁他们吃个饱了。

只不过温仲夏才把炖大鹅和花卷在桌上摆好,没等来秦迁他们,杭曜先到了。

他看着热气腾腾的一大盆酱色的鹅肉,奇怪问:“你们两个吃得了那么多?”

“这不是我和嫂嫂吃的,”温仲夏笑道,“是我给秦迁、曾年他们几个学生做的,昨儿他们帮了大忙,我就请他们吃顿饭。”

杭曜闻言眉尾耷拉下去:“没有我的份吗?”

他这个略显委屈的神情,温仲夏仿佛看见了小狗。

她解释道:“之前杜先生那事,我还欠你一顿饭呢,再加上这次你也帮了我的忙,又欠你一个人情。我想找机会好好请你吃一顿,今日只是做了道炖鹅,其他也没做什么,我怕你嫌弃太简薄。”

杭曜直接道:“我不嫌弃。”

“不嫌弃的话,一起吃吧,不过得稍等一下,等秦迁他们来了一起吃。”

“好。”杭曜不客气地坐下。

温仲夏:……

幸好做得够多,实在不够吃,她再添点别的吃食。

于是等秦迁、曾年,还有昨儿一同帮忙的两个同窗满脸兴奋地跑来时,就看见那原本给他们准备的炖大鹅旁边,坐着一尊大佛。

再是大佛,也得坐下,那炖大鹅太香了。

虫子事件查清之后,中午的客流量马上又恢复起来,温仲夏忙地手不停,还有其他学生眼馋那炖大鹅,可惜温娘子说那是非卖品。

秦迁、曾年等四人在杭曜的对面,等博士先动筷后,他们才一边战战兢兢,一边津津有味地啃着鹅肉。

太好吃了!

大鹅炖得肉烂脱骨,肉质鲜嫩细腻,滋味咸香,香而不腻。土豆更是一夹就断了,成了软糯的泥状,吃到嘴里是沙沙绵软的口感。

花卷格外的喧乎,蓬松柔软,单吃有浓浓的椒盐和葱花的香味,底部又浸泡了鹅肉浓稠的汤汁,特别入味。

啃一口鹅肉,咬一大口花卷,觉得不过瘾的话,再把花卷往汤底里沾一沾,美味极了。

秦迁吃着吃着,都快忘记对面坐着的是最怕的杭博士了。

再一抬头,嘿,杭博士竟然也上手了。

这才对嘛,拿着花卷吃,才像个北方爷们。

温仲夏稍微得了个空,回身,发现那三大盆几乎快被他们吃光了。

她笑了笑,问杭曜:“杭博士,你们商量好了怎么处置他们吗?”

杭曜顿了顿,吐出两个字:“辞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