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佳期惟七夕,星躔至巧是天孙。①
东京的夜市本来就热闹,再逢七夕节,街道上挂满了各色花灯,彩楼相对,绣旌相招,鱼龙飞舞,璀璨辉煌。
相比于平常,夜游的年轻小娘子明显更多了,各个打扮得漂漂亮亮,或与父母,或伴姐妹,尽情地欢笑嬉闹。
“哇!”
温孟冬被前方的杂耍惊得往后跳了一步,一个□□着精壮上身的男人,双手持火棍,凑近嘴边,用力喷一口,瞬间喷出一条长长的火龙,火焰惊人,围观者皆拍手叫好。
过节嘛,各种卖艺的着实不少,全凭真本事吃饭。
温孟冬看得起劲,跃跃欲试地往人群里挤。
徐袖在给他做衣服量尺寸的时候,发现小家伙这几个月抽条了很多,不过到底是小孩子,被大人挡着,看不全。
“不要一个人乱跑,”温仲夏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这里人多混杂,走丢了我们找不着你。”
徐袖也严肃叮嘱:“拍花子最喜欢在这种时候出来拐你们这个岁数的小孩儿,要是被抓走,可能再也回不了家。”
“我老家有个婶婶的儿子四岁在庙会上被拍花子拐走了,过了三年多才找着,你们知道哪儿找到的吗?”金水最近脸上长了些肉,白了不少,穿上藕荷色的新衣裳,也是个清秀小娘子了。
温孟冬问:“哪里啊?”
“在镇上的乞丐窝,那孩子腿都被拍花子打折了,只能讨钱过活,回家后人都有些痴傻了。”
温孟冬听得胆战心惊,赶忙紧紧攥着温仲夏的手,老老实实:“阿姐,我不跑了。”
“这还差不多,我牵着你进去。”
不是她们三个故意吓唬小孩儿,实在是古代拐卖人口的现象严重,丢了基本找回无望。
温仲夏四人围观了一会儿杂耍,打赏了几个铜钱,便去找吃的。
逛夜市最大的乐趣便是寻摸各种小吃,今日她不做厨娘,要自自在在地当一回食客。
卖吃食的真多啊,推车的、摆摊的、挑担提篮的,不拘卖什么,七夕夜客流量大,多少都有些进项。
“批切羊头,”温仲夏指着前方的食店,兴致勃勃,“许久没吃了,走,咱们去尝尝。”
一整个羊头用十多种香料煮得烂烂的,鲜嫩的羊头肉扒下来,细细切一切,混着料汁、辣椒拌一拌,便是一道极妙的下酒菜。
不少客人就着批切羊头下酒喝,温仲夏看了,也叫了一小盅羊羔酒。
“夏儿,可不能喝醉了。”徐袖劝道。
温仲夏微笑:“放心吧嫂子,就喝一点点。”
羊羔酒,顾名思义,是在酿造环节加了羊羔肉的一种黄酒,很有名,她还没尝过呢。这个时期酿造的黄酒度数一般不太高,喝一点倒不担心会醉。
伙计上了酒菜后,她先倒了杯酒,果然色泽莹白,入口醇香,回味绵甘。
徐袖起初还想劝,等酒上了,也馋得给自己倒了一杯。
“嫂子,咱们走一个,这段时间辛苦了。”
“去,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姑嫂二人相视一笑,小酒杯在半空轻轻一碰。
温孟冬眼巴巴地瞅着,开口:“阿姐,我也想喝。”
“小孩不能喝酒。”温仲夏一口回绝。
羊肉头味道不错,羊脸部位细腻软烂,羊耳朵有脆骨,嚼起来咯吱咯吱的,还有切成小片的羊舌,口感厚实软韧,配上一口羊羔酒,美极了。
“就喝一小点。”小家伙还不放弃,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比了比。
“不行,你们两个小的未成年,一滴酒都不准沾,喝瓠叶羹。”
温仲夏点了一盆瓠叶羊肉羹,上回卖爆米花时舍不得吃,这会儿得可劲尝尝。
小家伙嘟嘟嘴,只得乖乖埋头喝羹汤。
好鲜!
小孩儿立马转移了注意力。
金水不仅喝着,还细细品味羹汤里用了哪些香料,可谓是吃到哪儿,学到哪儿。
有如此上进的员工,温仲夏很满意,月底合该发奖金!
吃了热乎的,再来点凉的。
四人又找了个小摊吃麻腐鸡皮,这是东京当地一道特色小吃,好吃的关键在于“麻腐”二字。
芝麻碾成细粉,混入绿豆粉中,勾芡成糊糊,软嫩状如豆腐,故名“麻腐”,有点像后世的绿豆凉粉。
麻腐可以拌鸡皮或者海参,吃起来清凉爽滑,醇香适口,最适宜夏季消暑了。
店家把鸡皮处理得干干净净,一丝腥味也没有,口感格外地软糯,连平日里不太爱吃鸡皮的冬儿都吃得嘎嘎香。
与此同时,杭曜独自走在夜市的街道上。
街上很热闹,但这些热闹与他无关。
他左顾右盼,四处寻找,始终没有发现想见的人。
其实他心中明白夜市人多,不一定能碰上温仲夏,但他还是来了,不来就绝不可能见到。
他估摸了一下温仲夏他们一行人从温记出发进夜市的方向,自己则从另一个方向过来,这样也许能迎面碰上。
不过夜市一条街都快走完一半,还是一无所获,倒是撞见了好几个太学的学生,逮着他们,叮嘱不许酗酒赌博逛窑子。
“不愧是我哥。”
一直在后面偷偷跟着的杭妍看到这一幕,连连叹气摇头:“哪有人七夕夜游还要忙着训学生的?”
如果这人不是她哥,她一定会很嫌弃。
杭妍能被放出来相当不容易,求母亲果然不行,她马上掉转头去找祖母,撒娇告饶,再憋出几滴眼泪,可算打动了老夫人。
杭老夫人发话,七夕一年只有一次,不能拘着孩子,儿媳周氏不敢不从。但是周氏也有条件,让杭妍保证接下来十天内在家老老实实做一副绣品。
杭妍不得不含泪应下。
她一路尾随杭曜,好几次险些因为他的左顾右盼被发现。
然而跟到现在,她还是没发现什么异常。
他就是一直走啊走,旁边那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一下都没有停留。
真是无趣。
她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
“姑娘,咱们还跟吗?”一个贴身丫鬟和两个小厮也跟着她缩头弯腰,像做贼似的。
那头杭曜放了学生走,继续前进。
杭妍一挥手:“跟。”
她要看看哥哥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小娘子,看看磨喝乐②吧,二十种新鲜花样,随意挑选。”
路旁的一个小摊响亮的吆喝声把杭妍的注意力勾走了。
“哇,好多我没见过的。”
杭妍奔向摊子,看着几排漂亮精致的泥塑娃娃,眼睛放光。
摊主一看她的穿着,便知道是有钱人,立马拿着一个磨喝乐积极推荐。
杭妍哪个都喜欢,爱不释手,全然没注意杭曜已经出了她的视线范围。
“哎呀,又没套中。”
温仲夏四人在玩套圈小游戏,一文一个圈,地上摆着磨喝乐、拨浪鼓、笔砚等玩意儿,甚至还有玉镯,不过肯定是假的。
他们先要了二十个圈,四人轮流上阵。
徐袖再次套圈失败,很不好意思。
“怎么就套不中呢,明明看着挺近的。”
“到我了!”温孟冬拿着小圈,目标瞄准中间的磨喝乐。
咻,丢出去。
唉?
力太大,飞过头了。
小家伙气得跳脚。
旁边围观的两个小娘子可能实在看不下去,不就是套个圈圈,有那么难吗?她们也要了十个圈,自己上。
可把摊主笑眯了眼。
金水也帮着套磨喝乐,连边都没挨上。
温仲夏摩拳擦掌:“我来。”
这种游戏她是玩过的,晃晃竹圈子,找准方向一丢。
碰上了!
唉唉,又被弹了开来。
这回是真的差一点点。
四人齐齐叹了口气。
果然,要是那么好套中的话,摊主岂不早亏死了。
“让我来试试吧。”
正在此时,杭曜从背后突然出现,令温仲夏等人吃了一惊。
“杭博士,你也来逛夜市?”
温仲夏一身豆绿色襦裙,清新淡雅,弯弯的柳叶眉下是一双水灵灵的眸子,蕴着浅浅的笑意。
“出来转转,劳逸结合。”
别看杭大博士表面平静,其实心里头正翻江倒海。
要不是听到温孟冬又叫又跳的声音,他差点错过去。
“杭博士,你会套吗?我想要那个磨喝乐。”温孟冬拉着他上前。
杭曜道:“我试试。”
“给。”温仲夏递给他一个竹圈。
杭曜目测了一下距离,将竹圈轻轻一抛……
哐当,中了!
温孟冬瞪大眼睛,欢呼地跳了起来。
“厉害,不愧是射术课上十发十中的人。”温仲夏比了个大拇指,人家确实有点技术在身上。
摊主倒也不墨迹,将一个憨态可掬的磨喝乐娃娃放到温孟冬手里。
温仲夏干脆把剩下的几个竹圈都给杭曜。
嘿,全中!
这下摊主的脸色有些微妙了,不情不愿地把东西送了过来。
冬儿兴奋地满面红光,还想再来二十个竹圈。
摊主一听,那神情仿佛恨不得当场收摊回家。
温仲夏看在眼里,笑了笑:“算了,那些小东西拿回家又没用处,也该让别人玩一玩。”
旁边的路人见那么轻易就能套中,纷纷以为“我也能行”,一窝蜂上前买圈。
摊主又赢麻了。
玩了游戏后,五个人自然而然便成了同行。
其实他们前进的方向,杭曜已经走了一遍,不过他没说。
他默默走在温仲夏的身后,望着她的背影,哪怕只是看着她挽起的发髻,眼底也露出了温柔的欢喜。
她的发髻有两个小尖头,像兔子耳朵,很可爱。
杭曜庆幸是晚上,夜色多少能帮他遮掩一些。
几人走走停停,一会儿看看花灯,一会儿吃吃喝喝,十分尽兴。
最后走到夜市尽头,在城墙底下有盛大的打铁花表演。
这是官府特地为百姓安排的七夕节目,请来的匠人干了二十多年,手艺十分娴熟。
两个大男人裸着背膀,一人从熔炉中抛出被融化了的铁汁,一人手持花棒,大力朝天嘶吼一声,花棒在空中猛然一击,刹那间,铁汁飞溅,满天的火花犹如星落,点燃了东京的夜空,绚烂而夺目。
伴随着匠人一声一声的呐喊,铁花甚至飙升至数丈高,流火似金,火树银花,灿烂的火光照得周围人脸上亮堂堂,金灿灿的。
围观的百姓几乎都痴痴望着,甚至忘了鼓掌叫好。
无论何时何地看打铁花,无论跨过几个千年,温仲夏都会为这美丽至极的艺术感到震撼。
杭曜用余光注视着旁边微笑的少女,漫天的火花倒映在她的眸子里,闪着如碎金般的光芒。
“杭博士,打铁花真好看啊是不是?”温孟冬拉着他的手呆呆道。
杭曜转头看向前方,笑了起来。
“是,美极了。”
而此时杭妍抱着几个精挑细选的磨喝乐,站在夜市中,四顾茫然。
哥哥呢?
神秘小娘子呢?
跟丢了。
她千辛万苦跑出来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