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成行宫中。
秦皇后看着茂平跳出窗户,飞上房檐,隐入密林中走了,呆坐了片刻,起身进了里屋,一把掀开床榻,从床底拿出自己的红缨枪。
修长的手指,细细地抚摸着尖锐的枪头,理顺红缨,一把握住枪身,在宽敞而又空旷的屋子里,往身后甩了个回马枪。
破空的枪头发出微微的铮鸣声,是她一年又一年住在这里的孤寂。
她闭了闭眼睛,强行把即将溢出来的眼泪逼回去,要回京城了,往后便不能再掉一滴眼泪。
她慢慢地收回手上的红缨枪,再次轻轻抚摸了一把枪身,最后依依不舍地看了它一眼,重新把它放回床榻之下。
宫里,是不见刀枪的争斗,不需要这柄枪了。
从前,她是秦氏女,担负着秦氏一族的荣耀,身不由己,才入宫嫁给皇上,哪怕她是中宫皇后,面对佑安帝宠爱至极的齐贵妃,也不免要退让几分。
甚至被迫退让到这燕城行宫中,才得以保命。
但现在,她的儿子长大了,有自保的本事了,秦氏一族便不再是她的枷锁,而是要唯她儿子所用的外戚......她愿意回到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中,扶她儿子上位!
这一次,任何人都不能再阻拦,哪怕......皇上也不行。
她看自己素白的一双手,心思转了转,重又出了里屋,出了正殿,往前一直走到能远远看见行宫大门的地方,定定地看着,眼神越发的坚定,坚定到散发出凌冽的杀意,而后又慢慢的平息。
秦皇后慢慢地抬脚,转身,朝着祈福道士的偏殿走去。
这些道士是为每年祭祀准备的,所以常年好好供养着,同住一处行宫,秦皇后孤寂无趣时,也会来看看他们做法——打发无聊,信是不可能信的。
若是求神拜佛有用,这世道岂不是人人躺平望天,张着大嘴只等着接天上的馅饼了。
不过这些道士也不是什么用处都没有,因为她毕竟是这座行宫中唯一的主子,自然而然地就承担起了管着他们的职责。
是以,这些脱离世俗的修道之人,每每见了她,都会十分恭敬地唤她一声皇后娘娘。
秦皇后不在意这份恭敬,但很喜欢他们的听话。
她迈过门槛,跪在蒲团上,听着满殿嗡嗡的念经声,双手合十,仰头出神地看着正中摆放的三清祖师。
她知道人只能自度......但面对这些修道礼佛之人,还是要装模作样地摆一摆姿态,才好提出请求。
秦皇后叹息一声,似乎难掩疲态:“长从仙长,我近来年岁见长,总觉得力不从心,可否求一味美容养颜延年益寿强身健体的丹药?”
长从仙长打从进来这燕成行宫,就知道自己是为皇室服务的,自然不会拒绝皇后娘娘的吩咐,更何况,她不过是求一味丹药罢了,又不是什么难事。
忙点头应下:“是,即刻便为娘娘开炉炼丹。”
秦皇后满意地点头道谢,起身出了大殿。
她记得曾在一本杂书上看过,这丹药呀,可是看似进补,效果显著,实则能叫人掏空身子的东西。
既然要进宫了,总得带着点防身......至于这丹药给谁用,她倒得先看看,谁最不长眼。
......
三日后,押送端王和曜亲王棺椁回京的护卫,终于到了京城。
次日早朝时,满朝文武皆是阴沉肃穆。
佑安帝上了台阶,坐到那把宽大无比的龙椅上,接受百官的叩拜,大臣们瞧着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的佑安帝,皆是叹息不已。
大臣们十分有眼力见的没有人敢递折子,哪怕是再重要的折子,也只想着等下朝了,去寻太子出个主意。
平日里最是头铁的谏官御史,也将分寸拿捏得十分到位,绝不开口说话。
大臣们叩拜过后,朝堂上一片沉默,就在这沉默声中,佑安帝嗓音嘶哑而又低沉地开了口:
“曜亲王在荆楚得急病薨世的消息,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了,是端王他言行不当,才致曜亲王身死,贵妃得知此事后,这几日昏迷不醒,怕是要跟着去了......朕的意思,端王虽是皇子,亦罪无可恕,便让他到九泉之下为曜亲王恕罪。贵妃母子三人死后,同葬一处。”
大臣们闻言,只觉得心里一片震惊,贵妃只是病了,可还没死呢,皇上现在就想好要埋她了吗......贵妃这是怎么得罪皇上了呀!
但谁也不敢有异议,毕竟现在的佑安帝可是伤心到极致了,若是一不小心说错话,怕是真要去给贵妃母子陪葬了呀!
所以众人在佑安帝说完后,便异口同声道:“谨遵圣上旨意。”
佑安帝长叹一口气,疲倦无力地靠在龙椅的扶手上,石公公瞄着皇上,适时地奉上一杯加了参茶给皇上提提精气神。
佑安帝喝了口茶,勉强觉得能撑住了,便继续议事:“这丧仪如何办,你们都说说吧。”
“不如将大皇兄封为曜慧皇太子,以太子之礼下葬.......”谁也没想到,抢着第一个说话的人,竟然平时唯唯诺诺胆小如鼠的二皇子,慕容睿。
慕容玄轻飘飘地看了慕容睿一眼,眼底极快的闪过一抹笑意,像是在笑原来二皇子从前竟然将心思藏得那么深......差点就被他骗过了呢。
天底下哪个皇子对皇位不动心呢?
不过,他以为老大和老四死了,他就有机会了吗?还是太异想天开了呀!
“二皇子说得有礼。”慕容玄随之开口表态:“大皇兄一向沉稳,不如谥号再加端肃二字。”
“唔,就照太子的意思去办。”佑安帝欣慰地点点头,虽然死了俩儿子,但他剩下的这些儿子,也到底都是人品贵重,性情温良呢。
二皇子慕容睿才刚想出风头被太子抢了先,便想着立刻再说一件能让皇上夸他的事情:
“大皇兄......额不,端肃曜慧皇太子和端王的丧仪可交由礼部去办。
而贵妃娘娘的丧仪,儿臣以为,还是应当由后宫的妃嫔娘娘来主持,守灵哭丧诸事繁杂,儿臣以为,良贵妃娘娘要照顾七皇子,只怕是无力承担,如此高位嫔妃中,便是方妃娘娘最是合适不过。”
后宫妃位以上的,便只有方妃和良贵妃二人,慕容睿便将自己的母妃推出来主事。
“众爱卿以为呢?”佑安帝的语气没有什么波澜,好像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仿佛只要大臣们毫无异议,他便要照睿王提议的去下旨。
宋丞相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
“皇上,秦皇后乃是中宫之主,将她迎回替贵妃主持丧仪,最合适不过了。况且,照礼法规矩,端肃曜慧皇太子的丧仪,自当由皇后这个嫡母出面送丧。”
“皇后当年产子时,天降雷火,乃是她德行不修的缘故!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了,皇后娘娘不问世事,主持丧仪这样的事,她怎么办得了?老臣不同意!此事由方妃娘娘主理,再合适不过。”说话的人,是礼部尚书廖光远。
曜亲王暴毙,让他这样的曜亲王党,立刻瞬间变得尴尬起来。
......从前自己对太子妃的态度,太子怎么会不知道呢?难保太子不会记仇,既然睿王有意要露脸,自己不如转投睿王!
至少睿王看起来,像是个比太子好糊弄的!
但秦国公可就不愿意了!
这是多么正大光明能将自己妹妹接回京来的机会啊,他立刻便反驳道:
“老臣觉得宋相所言极是,秦皇后已在行宫为国祈福多年,早已静心修德,乃是福运昌盛之人,于情于理于法,都应当在端肃曜慧皇太子的丧仪上出面。
更何况秦皇后在燕成行宫住了多年,对丧仪礼法最是清楚不过,主持贵妃丧仪一事,自当不在话下。”
随之兵部尚书陈益也跟着开口道:“臣也觉得宋相所言极是。方妃娘娘甚少打理宫事,贵妃丧仪到底也算是国事,恐失了皇家体面。”
他到底是半个皇室之人,早看出来了贵妃的失宠,便着重往体面一事上说。
佑安帝对贵妃不在意,但皇室体面这四个字算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遂点点头:“就迎秦氏回宫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