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阿妧出门为萧让采买药材,她并没有让鹰鸢军等人陪同,而是邀了花堇和她一起出去。
花堇自从阿妧为她探听得知弟弟下落后,就对阿妧感恩戴德,无论阿妧提出什么要求她都会一口答应,她兴冲冲和阿妧出了门,两人在药铺买了几味药后,阿妧道:“回府时辰还早,听说流觞亭那里梅花开的很好看,我们去看看吧。”
花堇不疑有他,便和阿妧一起去了,两人走到流殇亭的梅林处,果然梅花灼灼,分外好看,花堇道:“这里梅花开的真好,但是萧府梅林也不逊色。”
阿妧压根无心观赏梅花,她见四下无人,于是对花堇:“花堇,我喊你来,其实不是想和你赏梅的。”
“那是为何?”
阿妧直截了当:“你自幼在都城居住,又一直在世家贵族的府邸做舞姬,料想知道的事应比我多。”
花堇懵了:“所以阿妧是想问何事?”
阿妧于是问出心中盘桓数日的疑问:“夫人和君侯明明是亲生母子,为何关系如此淡薄?而王上又为何如此看重君侯,甚至在深夜微服出宫,只为探望君侯伤势,这或许,已经超出一个君王对臣子的偏爱了。”
花堇脸色瞬间惨白,阿妧见状,于是道:“花堇,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我……”花堇不敢说。
阿妧继续哀求:“你能不能告诉我?”
花堇咬唇,她似乎说下定了决心,道:“我本是不敢乱说的,但阿妧你对我有大恩,我……我便说吧,君侯……君侯他的确非萧氏子孙,而是……而是大雍王上之子!”
一句话,如五雷轰顶,又如醍醐灌顶,很多事情,便能解释通了,阿妧又道:“花堇,就请你将你知道的全告诉我吧,我感激不尽。”
在花堇的讲述中,阿妧终于慢慢理清了萧让身世,萧夫人名为王瑧,其出身琅琊王氏,长姐是王上的元后,身份尊贵,父母为她择了兰陵萧氏为夫,兰陵萧氏也是世家大族,夫妻郎才女貌,感情很好,只是一次太后在王宫设宴,萧夫人前去赴宴,却遇到了酒醉的王上,王上将其当成早逝的亡妻,不顾萧夫人反抗,强迫了她。
阿妧听到这里时,才终于明白萧夫人为何对王上的赏赐不屑一顾,甚至全部分给下人,原来竟是如此……花堇道:“不过也有人说萧夫人是贪图富贵,主动勾引了王上。”
阿妧道:“萧王两家都已有泼天的富贵,何况夫人已为人妇,又为何要去勾引王上,只怕这等谣言,才更令夫人伤心。”
花堇点头道:“我也料想如是,王上醒来后,极为后悔,王上年少登基,施仁政,诛奸臣,是一位难得的明君,百姓们都说百年之后,史书之上,王上定有圣君之名,若此事传开,只怕王上颜面无存……因此王上令所有人三缄其口,但夫人被王上强迫后,却有了身孕。”
阿妧心一紧:“是君侯吗?”
花堇颔首:“这件事,对夫人和萧家,都是天大的耻辱,对于王上,也是一件失德之事,因此所有人,都不希望这个孩子生下来。”
阿妧默然,她想起萧让平日冷漠淡然的神情,还有深不见底的眼眸,心中忽然涌现出一种莫名的哀伤,她咬了咬唇,问花堇:“然后呢?”
花堇道:“萧夫人身体孱弱,医士诊断之后,说若强行小产,只怕会伤及夫人性命,因此王上和萧家商定,等这孩子生出来后,便立即处死,但这件事,却发生了一个变故。”
“什么变故?”
“那便是一个母亲的爱子之心。”花堇恻然道:“萧夫人本来极为痛恨这个孩子,但是随着腹中骨肉一日日长大,一日日胎动,她却和这个孩子有了母子之情,一有母子之情,便有不忍之心,谁也没有料到,萧夫人竟然在生产之前,逃出了萧府,回到王家,并且躲到了长姐,也就是先王后闺房之中,夫人在先王后闺房产下了一个男婴,追来的禁军也不敢擅闯先王后闺房,双方便这样僵持不下。”
花堇顿了顿,继续道:“此事终于惊动王上亲临,王上去了先王后闺房,抱过婴儿,他本想掼死男婴,这样就不会有损他圣君之名,但是那男婴却不哭不惧,反而睁着眼睛,手抓王上王剑不肯松手,王上也终于心软,叹了口气,说道‘你虽是我子,但日后必然举步维艰,你便名让吧,字兰亭。’”
阿妧道:“王上赐名,那这孩子的性命,自然无人敢伤。”
花堇道:“的确这般,可是这孩子性命虽留了下来,却留下无穷后患,先是萧家主君因为这份耻辱,郁郁而终,再是夫人因为丈夫之死,极为后悔,从此便视这个孩子为仇人,况且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这件秘事,也没瞒下去,虽因为王上之威,无人敢公开提及,但他的身份,到底还是成为了雍都王公贵族茶余饭后的谈资。”
阿妧不由道:“所以你便是这般知晓的吗?”
花堇点头:“这件事,我是从前主人那里得知的,这雍都的世家贵族,虽惧于君侯的威势不敢作态,但其实心里,都对他不服气的很。”
“我知道了。”阿妧道:“今日谢谢你了。”
阿妧从花堇口中得知萧让身世后,便心神恍惚,她虽隐隐猜到雍王和萧让的关系,但也没想到,她的猜测,竟然就是事实。
怪不得萧夫人如此对待萧让,她定然是极为后悔因为自己的一点母子之情,而让深爱的丈夫蒙受耻辱死去,她的后悔,慢慢就转变成为对于萧让的恨意,甚至萧让救了她,她还怨恨萧让的血弄脏了夫君灵位,她的这份后悔,阿妧可以理解,但从始至终,萧让又做错了什么呢?
生,死,皆非他所愿,他没有操纵这一切,却承受了最惨烈的后果,他又何辜?
阿妧心神不宁的和花堇走着,花堇看她脸色,也不敢说话,两人走到一处清溪边,却见有几个衣着华贵的世家子弟,在效仿古人曲水流觞,几个美貌侍妾在为他们倒酒,还有一个侍妾在跳着舞,脚腕挂着金铃,铃铛声声,舞步纷飞,一派纸醉金迷之像。
阿妧不想惊动他们,便和花堇准备悄悄离开,没想到刚转身,却听到一人说出“靖北侯”三字。
阿妧心一动,她不由停下脚步,听着几人谈话。
那人饮了杯酒,道:“听说王上在王宫为靖北侯连摆三天三夜庆功宴,各类珍宝赏赐,更是不尽其数,这恩宠,可真是羡煞人等。”
另一人哼了声:“他恩宠再大又如何,这雍都,又有哪个世家子弟,是瞧得上他的?”
有人道:“我们瞧不上他,王上瞧得上就行。”
还有人道:“王上可太瞧得上他了,不然也不会让他十四从军,十六为将,十八封侯。”
阿妧听到有人道:“你要是……”那句话压的很低,阿妧没听到,只听到他说:“你也可以十八封侯。”
接着是哄堂大笑,笑声满是嘲讽讥弄之意,阿妧知道他那句话“你要是”后面半截是什么,她心中没来由的不舒服,又想到萧让在守灵昌城时的不眠不休浴血奋战,再对比这些舒舒服服坐在清溪旁玩着曲水流觞的贵族子弟,莫名竟觉得有些呕心。
离阿妧最近的那个世家子将为他倒酒的美貌侍妾搂入怀中,嗤道:“所谓十八封侯,又有什么好羡慕的,哪个将领敢跟他抢功劳?每次上战场,脏活累活都是别人干,他就坐享其成,这才封了个靖北侯。”
“可不是?听说边关诸将都故意将功劳让给他,他连战场都没去过,这次灵昌大捷,也是李将军事先知道消息,提前布置好了一切,击杀了邺国二王子,将功劳让给萧让,其实萧让连灵昌城都没踏进去呢。”
“等着吧,待太子继位,他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如此骄横跋扈,多少人想将他扒皮抽筋,哼,那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也才过去十几年光景。”
在场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阿妧已经听不下去了,她转身就匆匆离去。
阿妧匆匆走着,她脑海中,满是刚才那些世家子的嘲讽,一下是“你要是……你也可以十八封侯”,一下是“哪个将领敢跟他抢功劳?他就坐享其成,才封了个靖北侯”,还有“边关诸将都故意将功劳让给他,他连战场都没去过”,她忽又想起那日帮萧让包扎时,他满身可怖的伤痕,右肩到左下腹的那道刀疤,甚至贯穿了整个上身,当时她惊叫出声,但萧让只说:“叫什么?哪个行军打仗的,身上不是一身伤?”
阿妧回过头,看向清溪旁那些醉卧梅林,饮酒狎妓,故作风雅的世家子弟,她抿了抿,又转过头,眸中已是隐隐有了泪光。
偏偏花堇还说:“阿妧,你怎么哭了?”
阿妧擦了擦眼泪,含糊道:“我哭了吗?可能是风大,迷了眼吧。”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她并不是一个爱哭的性格,当日在崔家饱受折磨,她也没哭过几场,但是今日,她却想为萧让痛痛快快哭一场,在她的心里,一直觉得萧让出身高贵,百战百胜,就如同无所不能的天神一般,但今日她才知道,他的出身,便是他的原罪,生母漠视,太子嫉恨,众人嘲讽,他到底是在怎么样的环境中长大的?他十四从军,兵书从不释手,出生入死,守卫大雍,落的一身伤疤,但在世人口中,他却是个连战场都没上过,只是凭借王上私生之子的身份才为将封侯的裙带之人,这是何其不公?
阿妧第一次觉得,高高在上的靖北君侯,竟是如此可怜。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心疼一个男人是你不幸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