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一行,自日落时分走至天色全暗,陈罗木双手被绑,脚步踉跄,她心中寻思:无奈自己是斗不过这女子,何况还有身后打手,恐怕难能脱逃,何况师兄杨飞台的佩剑怀肠还被人掌握。也罢,就算被她煮了,也总不能将师兄的佩剑双手奉上,她功夫虽弱,总有无穷臂力手劲,加之一些不成曲调的心法剑招,大不了拼死不放手,总不至辜负师兄。转头又念起怀中信物,还有觉露峰等待的母亲,心头又是悲凉。
峰下不如峰上,她想回去做山间人,奈何已经被架在不能两全的境地,不仅难以保全自己,连母亲的等待和师兄的嘱托也要辜负了。
这聚凶岭白日尚算平静,入夜风起,黄沙吹得人眯紧了眼睛,前路一片黑茫,陈罗木几乎觉得背上的伤口已被沙砾覆住了。
她抬眼看那前面行走的几人,尤其是领头的女子,她连步伐都未迟疑,仿佛这路线闭着眼睛也熟能生巧。
几人又行路片刻,陈罗木忽地闻到夜风送来一阵微妙香气。她心中一动,细细再嗅,依稀辨认是一道混着灯油烈气的异味熏香,闻了让人心头涌起一股暖洋洋的滋味。再行十几步,四人抬头已能看见夜幕下若隐若现的灯火。
女子谨慎道:“不能再向前了。”
她示意大汉放开陈罗木的绑绳,握鞭在手对向她道:“寺在那里,你自己过去,待你上好香出来,我就将剑还给你。若你悄悄逃了,我会在这聚凶岭的任意一处抓到你,用这把剑将你的脑袋砍下来,再将炖后的头骨送于你师兄。记住,没有我,你是走不出这聚凶岭的。”
陈罗木沉声道:“说话算话。”
女子用鞭顶在她后背,向前推了一把。
陈罗木慢慢走了几步,回头见到夜风席卷的沙石已吹得不见来路,阵风吹得香气逐渐浓郁,她竟慢慢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每进一步,心中温暖的感觉愈发强烈。不经意间被脚下一块石头绊住,之前划出血痕的手掌撞在岩缝上,痛呼一声,整个人清醒过来。
这味道竟如此迷人神智!她不敢不谨慎,撕开衣角分作两片悄悄堵进鼻腔。心中默念:无论如何,绝不提起自己与觉露峰和贯纵秋荻的任何消息!
她压下决心,实在不喜风沙迷雾,快跑了几步,终于见到这别人口中若兰寺的夜下面目。没有想象中庞大,竟是个未设三门,只有主殿的小小寺院。红门敞开,院中皆无人,陈罗木跨步而进,又忽然发现了不寻常。
这若兰寺,竟不设门槛!寺门下与地面平齐,清整一片。世人立寺必设门槛,奉其为去秽御邪之意,不设门槛的寺庙则是对佛祖的大不敬,实在闻所未闻。
陈罗木心中只觉怪诞荒谬之极,对寺内情景更生小心。她望着透过窗纸彻亮而出的点阵烛火,鼓起勇气一步步靠近。
近至门前,香油味道几乎掩盖了之前闻到的异香,她本想侧耳细听,殿门砰声大开,光明普照,这殿内香火出乎意料地旺盛!
一道沙哑的男子之声远远传来:“万发缘生,皆系缘份。施主寻到此处,便是为此而来。请进来言。”
香火之光太盛,陈罗木夜中行走已久,被刺得双目流泪,急忙低下头,又见到这殿门果然也未设门槛。奇了大怪,她照旧迈步而进,片刻适应了殿中光线,四周一瞧,心下又是大为惊骇:这小小的若兰寺主殿,竟已容纳了数百人!贫穷富贵,老少肥瘦,种类皆有,均匀分布地双膝跪地,手中各持一根点燃的线香。没有人因为她这位不速之客回一次头。
有僧人过来也为她新上一根线香燃着,道着:“阿弥陀福。”双手合十退下。陈罗木随众人的虔诚目光望向殿中央,僧人见她迟迟不动,轻拉她衣角引她跪去最后一角。
她跪去角落,心下愈发觉得此处怪异,但摸不到头绪。
子时已至,院中钟声落下,铛铛声恍若雷击罩于众人头顶,众人拜伏,陈罗木跟着叩拜,心中清楚敲钟之人恐怕内功不浅。
她抬起头随众人一起望向那烛火尽头的男子,那男子面目俊朗英秀,烛火之下更显华光,一头乌发未束,整齐批于肩后,身着一件白色绣纹的僧袍。整个人遍布一种怪异的美感。
奇之大哉。陈罗木心道。哪有留发的主持,还在僧袍上绣花?还有那门槛,那敲钟的僧人,这一室摩肩接踵的盲目信徒,这难道真是座寺庙吗?她疑从心生,连这“若兰寺”之名也觉得非仁非义。
未及她思考更多,带发男子微微一笑,跃众而过,缓步慢行移至走道中间。
他道:“时辰已至。众生欲脱生死,免诸轮回,先断贪欲,及除爱渴。然人之欲所生,佛不渡我,何由狱我?本僧行止,便是为了渡那有狱之人,为枷锁而下枷锁,世有枷锁,世无枷锁,世有欲,有欲尽欲,而无欲,后无狱。”
他话完,满室安静的人群逐渐热切,情绪如一锅膛上的沸水,有人开始连连叩拜:“菩萨娘娘!小人别无所求,只愿一享世间富贵!娇妻美妾,珠宝满园!”
“愿求今秋我家土地丰收连绵!”
“我想为女儿求个满意夫婿,莫让她再与东村的刘猪肉来往了。”
“东街菜摊的二郎渔贩占了我的位置五日了,我想求得他身染重病,这样他便无法出摊了。”
“小人是个卖鱼郎,想求得每日打渔都能满载而归,便可早日攒够银钱置办一间自己的店铺,不必再跟邻里争抢,伤了和气。”
……
陈罗木听他们一言一语,明白这些人应该来自同一个村子,互为邻里,朝夕相处。可令人深感怪异的是,他们好似听不见彼此的祷告,只是一遍遍跪拜叩服,再万分恳切道出需求。
正在此时,带发男子忽地低笑,竖起食指做出嘘状,整个场面立时噤言,仿佛之前的殷切狂乱荡然无存。
他继续前行,走到最后一排,与陈罗木跪着的位置不过半尺。
他微哑着嗓音轻轻道:“众生皆有所求,但事有急缓,本僧应先渡那急,再渡那缓。”
他低头微笑去看,正与陈罗木偷偷抬起的目光相遇,后者心中微颤,他继续道:“这位施主乘夜而来,恰好逢上子时前一刻,一定有要事急求解数,就先从你开始吧。”
随着他靠近,陈罗木意识到那经过鼻中布条阻隔的香气愈发浓重。她将左手背到身后,想掐住右手伤口保持清醒,未料右臂被人一握。
男子看着她包扎的右手,俊秀面容被他生笑出一副邪佞之感。
烛火明亮,上百双眼睛注视着,他如同佛殿中的恶魔,对陈罗木双目逼视,慢条斯理:
“施主受伤了,应是疼的,不过这都不重要。”
“你一路风霜,身负剑气。途经这聚凶岭,到底是要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