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将陈妙一手抛至了床下去,自己轻巧地一跃而过,躺在他睡过的那面床上,竟是要睡了。
陈妙毕竟只是一个才及弱冠的男子,自拜入乌借峰后便接触的都是师兄弟们,未曾接触女色。师长孙含素虽是女子,却也常年面如冰霜,同弟子们极为淡薄,除了练武不在意其他。
还有今年才被师父带回来的小师妹秦冰,但她不过四五岁的年纪,总归是个幼童了,与这少女是无法作比的。
此刻小小房屋中,他们两个陌生的男女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上,不知怎的便要共享此夜,连呼吸都是断续接连的。
陈妙人生中头次不知如何是好,沉默了好长的时间,试探开口道:
“姑娘,你……”
他尚未说完,一粒石子便横飞而来打在了他头顶旁的地面,“咕噜”几声滚到远处。
“我很困了,再吵就赶你出去。”
少女威胁他道。
随后在床上翻滚一圈,软软梦呓:
“这床和被子被你睡得好暖啊。”
陈妙躺在地上,闻听此言忽觉两耳如鼓锤,心跳鸣动,整个人由内到外渐渐发热。
他用曾经摸上腰间软剑的手去碰自己脸,被那热度一震,在一室黑暗中静默了许久。
而那少女早已熟熟睡去,在被子中缩成一小团,像只小猫一样安静。
翌日清晨,陈妙再起来,竟发觉自己竟睡了如此久,他看向床铺和屋间,被褥凌乱,她走了。
屋内还留有一道浅浅的香气,陈妙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他走去床边,将她弄乱的枕头被褥一一叠好。碗筷也洗净,随即便出了客栈后门。
他依旧在镇上闲闲逛着,终于走进一家赌馆,跟在人群里看人家焦灼。为输的叫痛,为赢的叫好。
又去了几家酒馆、寺院,再出来时已经快过午了。最后去的这间寺院还颇为偏远,坐落乌云镇后山,要出这山便得走过一片林子。
陈妙也不急,信步穿林而过,任凭这秋风萧瑟,盈满于怀中。
今次的贯纵秋荻叫仰月宫定得稍晚,真正开始时怕已入了冬天。此刻秋高气爽,林间种满了成片的柿子树,已经成熟,兼有澄黄的落叶翩翩飘下,大颗大颗圆方的柿子挂在树上,犹如千百盏沉甸甸的灯笼,于一片萧瑟中落满了喜气。
有些树枝不堪重负,树下已经落了几颗摔烂的柿子,余下整树竟也少有人来采摘。
陈妙看了一会,继续前走。忽地想到昨晚偷吃他米饭的女子,脚步一顿,步伐与节奏却与之前的不同了。
又走了几步,他便脚步一转,来到一颗最大的柿子树下。下意识看了眼四周,将散下的袍衫系在了腰间,捋起双袖,脚一踩地,爬上了那颗最大的柿子树。
他攀在树上面,选了偏下的枝干慢慢靠去。那枝干上面结下了圆圆大大的柿子,色泽艳丽,颗颗饱满,压得那从树枝摇摇欲坠,若没人采,只怕再过几日便要落下去摔碎。
陈妙怕将那树枝压塌,便过去伏在一更粗壮的分枝上,由上往下去摘柿子。刚摘下一颗,忽然背后上方传来一道声音,惊得他灵台一颤,差点翻身摔了下去:
“小贼,你这偷偷摸摸是在做何呢?”
他太过专心,被这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握着手中柿子翻身而下,落地后环绕大树找了一圈,终于见到最高的枝头上躺着一位少女,仿佛轻无重量,就栖在那根细长的枝干之上,水色长裙蔓延而下,被风吹拂得阵阵生波。
她见陈妙发现了,站起身来双足点过枝叶,从树干最高处滑落而下,途中竟不用借力,落下来时悄无声息。
少女生了一双圆圆的双眼,气质活泼,一头长发扎了很多小辫,身材颇为娇小,又因天冷,说话间口唇吐出清飘的白雾。
“这柿子树是我先看到的,你偷我柿子,现在还给我。”
她过来几步,向陈妙伸出了手。陈妙心中一动,拿出稳稳待在手中的大柿子,放在她纤细薄嫩的小手上,并未告诉她:这柿子本就是为了你摘的。
女子拿回柿子,不多说话转身便要飞身上树。她身姿如雁,破风之态似一把极轻极薄的箭,便可知其轻功甚好。
陈妙还站在树下,想了想对着树上大声些道:
“今日你早些回来吧,我们可以一起吃饭,我多要些菜。”
树上悄无应答。
陈妙也不再多说,转身离去了。
当晚他拿出银子,多加了很多道菜,老板惊讶过来询问,他只道今日赢牌赚的。老板听了面上不显,看这少年神情颇为期待,心下叹他怕是要上瘾,总归没说什么,叫人一一上了饭菜。
陈妙放好碗筷等了一会,便听见窗户响动,一个小小身影打开窗子,露出一条缝隙钻了进来,正是那少女。心下更觉她轻功了得,竟然连他也听不见进在咫尺的脚步声。
少女离得远,望了望桌上的菜码,飘然而至坐在桌边,也不与陈妙说话便开始吃了起来。
她吃饭很快,似乎饿了很久,又像一直没有吃饱一般,急得有些呛到。陈妙忙为她倒碗茶递过去,少女喝下缓了缓,又继续吃,一边向他摆摆手。
“今天你睡床,我睡地上,我不占人的便宜。”
陈妙笑道:“可这房间和菜钱都是我付的啊。”
少女瞪大了双眼,被他说得不知如何反击,陈妙又忙道:
“能进来当然是你的本事,你想住便住,想吃便吃,在下只怕男女同室,唐突了姑娘。”
少女点点头,说道:“我叫罗青蔻,青天的青,豆蔻的蔻。”
陈妙在心里记下,道:“多谢姑娘告知芳名。在下陈妙,玄妙之妙。”
他急于介绍,竟差一点便将自己乌借峰弟子的身份脱口而出。好在及时止住,心中惊诧:我竟对她如此诚恳吗。
罗青蔻边吃边点头:“你来这里做什么?为了抢贯纵秋荻的东西?”
陈妙知道自己该如何作答,却又始终不想骗她。只道:“我自小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想来看看。”
罗青蔻很快便吃完了,又喝下碗茶水道:“跟我很像。不过我就是为了那信物来的,却不是为了拜入乌借峰,那里我才不去,我只想要一根黑玉鸟的羽毛,将它带回去给我爹爹。”
陈妙装作不明所以:“黑玉鸟的羽毛,那是什么?”
罗青蔻道:“乌借峰物信便是黑玉鸟的羽毛,那鸟只乌借峰上有。我要那羽毛不做别的,只想为我爹爹治伤。他受了很重的伤,以前的药再也没了,只有黑玉鸟的羽毛能替代。”
陈妙微微握紧了手,神情担忧:“若是拿不到,那要怎么办?”
罗青蔻听了此话,眉毛当即拧起,啪一声放下茶碗,重重几步走到床上将被子盖住全身,大声气道:“拿不到当然就要死了!”
陈妙自知失言,惹伤了自己心动的女孩,忙走过去向她道歉,说了许久,终于听她略带哽咽声道:
“我心情不好,你自己去吃饭吧,才不算我欺负你。”
陈妙听了她话回去将凉掉的饭菜都吃了,又喝了茶。却也不知如何要劝那床上的一大个被团,心中想到她的困境隐有动容,便更加沉默。两人还是一个床上、一个地上,不言不语,糊涂地渐渐睡了过去。
直到夜半之时,床上的一大团被褥终于动了。罗青蔻从被子里钻出来,小脸被捂得粉红,听见陈妙沉沉的呼吸声,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无声下了床。
她蹲去陈妙身边,摸他的头发、脸颊、胸口、手臂,几番试探,终于确定他是真的昏了过去。随后开始动作极轻地翻找他的包裹,除了几个药瓶一无所获。
又去他枕头旁边翻找,余光见到月光透过窗子虚虚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忍不住用手指悬空滑下,轻轻一点道:
“叫什么不好听,非要叫陈妙,打你六岁时我便知道乌借峰有你啦!真是个骗人的坏蛋。”
终于在他枕头下面摸到一个盒子,忙拿出来打开,里面只有一张写了字的字条,却因为一片暗色全然看不清楚。
“这……这写了什么?”
“上面写了:宝物无处寻,可来我处问。”
一室寂静中,本该昏睡着的人忽然出了声音,颇为戏谑。罗青蔻叫他吓得一抖,那张纸纷然落下,又被陈妙捡了起来。
罗青蔻猛地后退想冲出窗去,推了一下,忽然发现窗户被锁上了。光亮骤起,是陈妙燃起了烛火。
二人相对而立,陈妙笑道:“茶水饭食里下药迷晕人,我六岁起就不做这么笨的事情了。”
罗青蔻被他说得脸庞涨红,亮出身上藏的短匕:“那便直接跟你打罢!赢了给我一根羽毛,否则我就将你是乌借峰送信人的事情说出去!”
陈妙笑着摇摇头,反而坐下了。
他道:“打什么。我方才睡了一觉,想出个办法,只要你肯帮我个忙,我便将这黑玉鸟的羽毛送你一根,不比你与旁人相争来得容易?”
见罗青蔻还是防备,又道:“你说的任何话,我保证不会深究,反正怎样你都不会告诉我,不是吗?你的目的是黑玉鸟的羽毛,而我能给你。骗你对我没有半分好处,知道这些就行了。”
乌云镇通天露台旁,一群人向从前一般围着那云梯等待或尝试。晴空万里,雁过无痕,忽从远处飞来一道黑色影子,径直落在这第五十阶长梯上。
那人落下蒙面,看着不清,应是个俊秀男子。只见他面向所有人拿出一个木盒,瞬时打开又关上,快到众人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又听他道:“乌借峰贯纵秋荻信物在此,待我登高放上,诸位皆可凭力一试。”
说完便纵身而上,沿着那云梯极轻巧地攀爬上去,转瞬间远成一个黑点,叫人看不清楚了。
梯下众人适才反应过来,大喊道:“快摇啊!”
便一齐上去摇晃云梯,兼有抛了暗器的,无奈已够不到。
有人叹道:“乌借峰今年竟派出一个轻功如此高深的弟子,怕是难挡了,我看他这时都要爬到云上去了。”
众人抬头去望,等得口舌干渴,过了许久,终于见远处一个黑点由小渐大。男子飘悠而落,却不多说,拱手后便再度飞身而去。
场中一时寂静,竟不敢先上前了。
“各位大哥,我来做第一个试试,也感受这云梯有多难攀爬!”
人群中一道声音亮出,随即陈妙走了出来,身上又穿着那件放牛的臭衣服,有人闻道这味道便想起来他,不由远远退开让路。
“快让他先去!一个放牛娃而已,试了便走,待在这里要把人熏死。”
人群如潮水一般退向两边,陈妙大方走上前去,一步步攀上云梯,还向众人挥了挥手。
他亦一点一点,消失在了众人眼前,仿若登云而上,再看不清。
有人很是惊异,这小子看着年幼无知,竟也能爬得这么高,便打定主意等他下来搜身。
这一等要比之前还要漫长,陈妙再出现时,似乎已经脱力,径直从十几阶梯子上落了下来,砸翻了一群人。
“我爬了很久,上面太冷,实在受不住了。”
他惨白着脸色道。待被众人搜身过后,将他赶走,他也不恼,一步步出了那通天露台,不顾身后一个个攀爬而上的人。
他行至了街口,便见到已经换下黑衣的罗青蔻正等在路边。见到他来连忙过去道:
“你真爬上去了?我只到一半便觉胸口窒闷,手脚僵硬,再不能行了。”
陈妙笑道:“我师兄们都上去了,我自然也能。”
又关心她道:“你还冷吗?”
罗青蔻愣了一下,随即摇头:“不冷了。”
陈妙见她拿着那根黑玉鸟羽毛,目光莹莹,喜悦非常,心中悸动,想玩笑她:这次还要不要拜入乌借峰了?又觉得与她父亲相关,此举轻浮,便将话咽了下去。
二人忽然都沉默了,并肩向客栈走去,找不出话来说。陈妙一直看着她,鼓起勇气想问她:你之后要去哪里?如何找你?
忽然见她眉目一皱,捂住了心口,喷出一道黑色血液,来不及说一句话,便倒在了陈妙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三章结束的秘诀就是,字数多
我写的不会很拉吧,感觉有点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