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劳顿,陈罗木一行人等出了山谷,便在城中找了间客栈安顿下来。
白日间的争斗焦灼皆已暂落帷幕。陈罗木握住郑兰听未至便射来的弓箭,却叫树根老人寻隙而逃。他挟持了孙幼仪,临走前还抢去了陈罗木手上的怀肠断剑,同他那断杖一起乘风而去,转瞬不见踪影。
秦冰要去追,然而他的经波行止步胜过在场所有人,局面已定,便只能等见到了孙含素如实禀告,再做打算。
众人奔波赶路,又经历恐吓放毒,得知门派秘辛,此刻总算得以喘息,都在房中洗漱更衣,调息修养。怡人细心,见了陈罗木身边未带衣物包裹,找出自己的衣裙送了过去。
她替陈罗木关好了门,小步文雅地迈过廊台石阶,回去自己与她隔着一道天井的房间。
路途中偶一回望,便见到一个白衣男子仪容出众,正立在高高的钟台之上。
或许他是正看着夕阳下沉,浅金的暮光反哺大地,同样洒在他身上脸上,还有他背后那一张巨大的弓弦之上,叫怡人恍惚,觉得他并不真实,好像某个月夜的化身,只静待落日后自己的时刻到来。
然而夕阳只在一念之间的转瞬,月夜到来也不会怎样。郑兰听站在那里多久,怡人便出神地望了多久,直到扬白月唤她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她才如梦初醒,暗笑自己竟默默看了那么久。
其实并没多久,只是太阳落下如电如瞬,而一个人的等待可以很漫长。
楼下众人聚在堂中,所食颇为丰盛。大家都被折腾得疲累,正需要好好吃饭补充。
乌借峰众人分了两桌,扬白月为怡人、陈罗木、郑兰听留在自己那桌。
陈罗木是最后一个到的。她换上了怡人的衣裙,散着一半的长发尾端还有小颗水珠。脸颊剩余淡淡粉晕,一双眼睛润泽莹亮,看着实在年幼动人,完全又不是那个身披尘烟血色的刀尖少女了。
扬白月见了她瞪大双眼,待她坐下便吃惊问道:“你究竟多大了?怎么看着这样年幼?不会还没成年罢。”
怡人微微皱眉,望着扬白月的目光中有些指责。
无论如何,这样当着面索问一个女子年龄,总是很不礼貌的。
陈罗木觉得他没甚坏心,既然想知道便告诉他。刚要作答,便听见郑兰听淡淡道:
“食不言。”
扬白月被他一说,当即不悦起来,想起他的身份又不便冲突,加之怡人在一旁劝导,只能狠狠喝掉碗中茶水,又因为这茶难喝,心中更加憋屈。
方才另外三人没来的时候,他已经被逼着说明了自己之前并未下毒,不过是想借赌约吓唬乌借峰诸人。没想到自己演了假的,却有人作了真的,再被怀疑心中已有不满,又叫仰月宫的少宫主压住一头,更是从未有过的烦闷。
正想摔了筷子说不吃了,忽然听陈罗木开口道:
“我今年十六岁。”
她回答得很认真,滚圆的眼睛看住扬白月的眼睛,并没有他提问时的一些玩笑语气,只是很简单的你问我答。
扬白月被她看着看着,心跳快了起来,自觉脸热,竟默默低头开始吃饭,心下也觉得自己方才失礼,不该那样直接就问她。
我应该更有礼貌一些。
他想。
他却不知,陈罗木此时一边大口吃饭,心中想的是:告诉他了,他便不会再如小鸡一样叫个不停。
从前在觉露峰时,面对那些不听话待宰的小鸡,她可不会如此温柔的。
扬白月安静下来,众人各自吃自己的饭食。到底消耗颇多,他们虽不言语,却仍旧吃了不少。
行过晚饭,各自散了去做自己的事情,明日一早便要再度出发前往不归山。陈罗木入定疗伤直至深夜,人已经恢复过来,却完全不怎么困了。
她推门而出,看见天空叫一层微微透明的黑纱罩着,月亮如同指引方向的光亮,好像在告诉人如何破开这黑色的世界。只要你能再近一些,再近一些,用一把刀,或者什么都好,顺这道光亮用力割去……
“你在想什么?”
!
她忽然猛地回过神来,看到钟台上正望着自己的郑兰听。
月华如练,为他加了件薄薄轻衫。他静静站在那里,眼瞳望着自己。
陈罗木镇定了心神,走上钟台楼阶,同他并肩面对夜空的黑寂,与当中一轮明月。
她道:“很久没见了,兰听哥哥,你可还好?”
自打陈妙失踪那年他来觉露峰查问,再到三年前一次会面,陈罗木与他已有许久没见了。
每次见他,陈罗木便能想起自己幼时最初知道陈妙失踪那时候。她是别人说什么都相信的,却不信爹爹真的不见了。以为他同往日一样,戏耍自己,等她怎么找也找不到他的时候,等她快要哭出来的时候,再笑呵呵地走出来,还是她的世上最好爹爹,还能抱着她玩下一个游戏。
可无论她怎么流泪,陈妙都没再出现过,连罗青蔻的眼泪也没能将他找回来。
六峰中失去一位峰主,仰月宫自然要派人来,陈罗木便是在那时第一次见到了郑兰听。
少年的他也同样比自己高出许多,沉静如白璧,更似一方冷冷的坚冰,待到以后长大了,便会是更大的一座冰山。
他坐在陈妙曾经坐过的峰主堂主位上,身旁有月色衣衫的人护侍着,气势骇人。他用一种极为冷漠的语气质询罗青蔻与偎在她身边的陈罗木。
“陈妙下峰之前,可说要去做什么?”
罗青蔻低头道:“他没有对我说过。”
他便用那双藏住霜雪的眼睛看向陈罗木,明明没什么情绪,却还是吓得她一抖。
“没有。爹爹他什么也没说。”
他又冷冷质问道:“是没有说,还是你在说谎?”
陈罗木虽然害怕,但是很想大声反驳他:我没有说谎!话没出口,却看见罗青蔻的身躯有些颤抖,头也垂得更低些了。
旁边侍从的眼神也是冷酷的,带着扫视。郑兰听继续道:
“你本名罗青蔻,家在寂寞崖下,亲人余一老父,却已尽人寿,药石罔效。”
才说到底,便见罗青蔻猛地抬头,目光惊惧犹疑:
“你……”
“六峰的任何人事,仰月宫无一不晓。你以为藏在这里不下峰去,就能瞒住所有人吗。”
罗青蔻叫他说得面色惨白,陈罗木见娘亲被他欺负,一股怒气从心底激发而出,再见他竟也不害怕了。
她出乎众人的意料,几个小步快跑冲了上去,抓住他的手狠狠咬下去一口。
仆从惊慌,忙过来要将她拉开,却哪能抵过已经练过几年提篮之功的臂力。罗青蔻也过来要将她抱回去,才叫她终于松开了口,恨恨看向对面的少年。
而他始终神色冰冷,痛意也没有。那带着血痕的尺印就那样狰狞地落在了他光洁的手背上,看着也叫人牙齿发酸,他却恍若无觉,仿佛那里只是被她用嘴唇轻轻碰了一下。
“不许你欺负我娘!”
陈罗木被罗青蔻抱着,还在不屈地喊叫。
只听见“啪”地一声,罗青蔻狠狠扇了她一个耳光,响声几乎回荡在室内,将陈罗木整个人一下打得完全傻了。
“跪下!是我平日没有好好管教你,现在就去戒台跪满一夜,如此也难容你冒犯贵客的无理!”
陈罗木悄悄看他的左手,夜色下那疤痕已经不明显,却依旧能看出几个小小的尺印,突兀地卧在那方如玉的手背上,看起来奇怪又好笑,与他整个人的气质氛围极不和谐。
郑兰听为人素淡,声音也如凉夜一般平缓无波。
“还好。陈妙峰主近来可有消息?”
陈罗木道:“没有。我送物信时遇到一些意外,不过好在都解决了,也是碰巧遇见乌借峰的人。不过你怎么会来?”
郑兰听道:“我见到了信号。你是觉露峰人,为什么要用风临峰的信号?”
陈罗木有些心虚:“是一个朋友之前送与我的,危急关头来不及想,不顾是哪峰便用了。”
郑兰听又问:“哪个朋友?”
陈罗木与他对视半晌,自知编不下去了,便不说了,他也不再继续问,只道:
“我已经到了不归山,风临峰的人全部都来齐了,不缺一人,又看见了他们的红色焰火,过来察看。”
陈罗木还是不说话,她本也对周小去的身份不是很清楚。不过为了陈妙与周梨,即使编不出谎言,她也必须沉默。
郑兰听并不在意这些,他道:
“如果是觉露峰的焰火,或许我会到得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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