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木熙觉得,黎清应该是不想看见自己的,所以他走出了暗室,却并没离开,而是在暗室门口跪了许久。
倒不是舔着脸乞求黎清的原谅,只是在反省自己该如何赎罪才能让黎清好受些。
白木熙曾在门外扬声问过黎清是否想离开白家,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但黎清始终默不作声,连暗室的门都不肯出。
最后实在得不到黎清回应的白木熙也没再出声扰他,自己找来材料,认真修缮了暗室。
那些给黎清带来痛苦的机关和刑具都被白木熙拆下并摧毁,只是暗室面积不算大,加了张床,摆了套桌椅、坐榻,另加一个梳妆台,空间就显得有些紧促了。
在此期间黎清一直蜷在角落看他,正当白木熙开始考虑在哪里弄些精致的摆件又不显拥挤的时候,黎清才终于发话。
“够了,就这样吧,有床就行。”
说完,黎清就在白木熙愕然又惊喜的眼神下,抱着玄铁盒爬上了床,就这么躺下了。
“……”白木熙有些局促的站在原地,视线就扫到了玄铁盒。
他已经在白付裕的记忆中得知这盒子里究竟装是什么,此刻视线触及便不由攥紧了袖口,“……我会想办法把它打开的。”
“嗯。”黎清语气淡淡,他其实并不太在乎,反正玄铁盒在他手里,能让他不感到虚弱的难受就好。
至于他的心脏…无所谓吧。
以前心脏被玄铁盒锁着,他也被囚禁不能离开,但现在玄铁盒就在他手上,黎清却不想离开了——他还有事情没做完。
而白木熙看黎清整日里神色恹恹,便总是去寻各种新鲜玩意儿来,想让他说说话,什么保温食盒、悬丝木偶、陶瓷福娃…还有每日香甜热乎的梨酥。
但黎清对此都没有太大的反应,还时常在心里笑白木熙这行为像极了话本子里的那些主人公,伤害了别人的感情之后再巴巴的跑来说补偿。
不过,黎清其实并没有怪过白木熙太多,他真正仇恨的只有白木熙的父亲白付裕,这和白木熙本身没关系。
在黎清心里,他是怨过白木熙的固执己见,只因他是邪祟就不听他一言。
也是怨过白木熙的不信任和不由分说,让他觉得儿时的几年相处,根本就是一场过家家一般的笑话,而他在那时的白木熙眼里也不过就是一个笑话……
但是,黎清觉得,白木熙对不起他的地方也就是这些了,与白付裕常年累月的折磨相比,这些情感上的伤害是最微不足道的。
就连当初白木熙往黎清身上抽的那一鞭子,都是因为黎清提前在暗室点了引人暴躁失控的香料,再加上他故意用行为引导才造成的结果。
若是没有那香料,白木熙恐怕连鞭子都不会拿起来,最后就盯着黎清那讽刺的笑容,活活把自己憋死,而黎清计划中最重要的一步也就无法进行下去了。
不过,尽管如此,被香料影响着的白木熙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即使在知道黎清被腰斩并不会死亡后,仍旧守住了良知,看都没看一眼白付裕特意嘱咐过他的那个砍刀机关。
若说在一个人的幼年时还看不清他的将来,那自从白木熙接任白家家主,黎清就经常与他一起行动,这段时间也足以让黎清更清楚的去分辨白木熙的本性。
他对鬼物邪祟怀有深刻的敌意,是因为白付裕自他出生后就开始了对他思想的荼毒。
但他并非是连好坏都分不清的人,更不是丧尽天良的恶人,他与白付裕不一样,有些底线,白木熙永远都不会去碰。
而黎清也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会选择以那样一个契机,让白木熙自己去挣脱枷锁,看清他敬爱父亲的真面目,也看清自己骨子里潜藏的本质。
果不其然,他主动去咬了黎清放置的饵——没错,就是主动。
黎清知道,白木熙不蠢,最初劫持白付裕的行动,他做得太过潦草,以白木熙对他的了解,定能一眼看出他的敷衍。
所以白木熙不可能不起疑心,却在后续仍旧去咬了他留下的饵,在之后也没有提及一个字,只是一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样子,说是把他供起来都不为过。
其实说白了,黎清是用自己对白木熙的信任在赌,就像小时候那样,只不过小时候的他更多的是信赖,而现在他只敢赌信任。
不过这次的结果也与儿时不同——他赌赢了。
……
黎清整日安静的待在他曾经时时刻刻都想逃离的暗室中,计算着一天又一天的日子。
他等得日子久了,有时都忍不住会怀疑自己的计划是否脱离了掌控。
不过,他也知道不能心急,直到那日,白木熙送来了那只悬丝傀儡,黎清才终于试探着下了一道猛料。
……好吧,黎清不得不承认,在捧着浑身缠满丝线的傀儡时,他口中吐出的那段话,除了有意为之,也是被情绪牵动,带了些深藏在心底的埋怨。
不过,那天的旧事重提大概还是起了作用……只是白木熙似乎也早有计划,因为自那之后的第二天白木熙就带着东西再次推开的暗室的门
白木熙走进暗室,手里抱着一只双尾黑猫,另一只手提着一把精致、色泽鲜亮的红伞。
黎清只看了一眼那红伞,一双桃花眼就忍不住笑得灿烂。
白木熙看呆了,直至黎清主动上前接过黑猫才反应过来——他向黎清介绍这只猫,说它叫双尾。
黎清如同小时候一般自然地调笑他,说他取名还是这么草率,白木熙却总觉得今天的黎清格外不同。
但欢喜冲的他头脑发昏,他没管那么多,只是简简单单补了一句那红伞也是送黎清的玩意儿,就略过说起了别的。
不过,即使白木熙不说,黎清也知道那红伞是什么——它是白付裕。
伞把是笔直的打磨光滑的腿骨,固定伞面的伞骨是精打磨的肋骨,伞面则是涂上人血混合尸油染料的人皮,经过独门手艺的防腐,可保质上万年。
这种工艺可不是一个晚上就能做出来的,所以白木熙一定是早在之前就准备好了这些,只是昨日黎清的情绪外露让他下定决心将这把伞带了过来。
不过有一点黎清还是想对了——虽然白木熙本质上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但他的心中或许还住着一个理智的疯子。
在信仰崩塌后,他选择亲手处理掉自己的信仰,将其肮脏的灵魂剔除,只留下不算光鲜的皮囊,剥皮抽骨,做成一件漂亮的工艺品……
它是白木熙心中信仰的具象化,是那个在他沉浸的世界中可以为他遮风挡雨的‘父亲’。
或许……白木熙也是在帮他泄愤?
黎清不确定,主要是他感觉那人骨和人皮都是活剥下来的——可惜,没能听到白付裕的惨叫,而且就白付裕那身子骨,折腾几下估计就没气儿了吧?
也不知道白木熙有没有用些其他吊命的法子,或者应该会启用一些幻境的符篆,让白付裕体验一下自己的创意酷刑?
以白木熙现在的心理状态,黎清觉得他是能做出这种事的。
黎清其实很好奇,但现在也不好插嘴去问白木熙,毕竟对方好像讲得很开心的样子,自己也懒得坏他兴致。
思及此,黎清唇角带笑,也静静听着白木熙的絮絮叨叨,随手就拿起一块食盒中的梨酥咬了下去。
黎清是喜欢甜食没错,但却没那么钟爱梨酥。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黎清‘讨要’了梨酥,又或许是因为他们因‘梨’字相识,才引起了白木熙如今的执念。
不过,有一点其实让黎清觉得好笑,最初他分明是没有主动讨要过梨酥的,但由于白木熙无端的误解,阴差阳错的就让黎清得到了那一块梨酥,也是因此,黎清才会对白木熙产生基础的好感。
说起来,那块梨酥也算是这段孽缘的开始吧?
黎清眼眸微垂,掩去眼底不明的笑意,也不去管从他开始吃东西就戛然而止的说话声。
他只是将余光瞥向红伞,兀自想着:‘白木熙,你帮我把计划进行到这一步,欠我的那一点算你还清了。’
‘不过,还差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再帮帮我,就当填补我对你最后那点儿委屈和不甘吧。’
那一天,白木熙头次以放松的心态离开了暗室,他想——黎清是不是开心一点了,他喜欢那只灵猫吧?
思及此,白木熙便心情愉悦的打算再去寻些稀奇灵兽来带给黎清,却不知自己即将要面对什么……
次日,白木熙准时来暗室报到,却惊讶的发现黎清不见了!
他慌忙寻找,将白府的各个角落都翻了个遍,却仍旧没找到黎清的踪影。
面对家丁的关切询问,白木熙也没工夫理睬,他如今的行为与儿时寻找失约玩伴的模样如出一辙,但此刻,他心中的恐慌正成倍放大。
……他接受不了黎清的离开,更加接受不了黎清像这样一声不吭的消失。
白木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脑海中搜寻黎清可能会去的所有地方。片刻后,只见他猛地一颤,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转头身影如风一般朝某个方向跑去——枯嚎井。
果不其然,黎清就在这里。他坐在井边,手里拎着那把红伞,怀中抱着玄铁盒。
他失神的望着手中的玄铁盒,就隐约听到了白木熙慌张的喊叫声,“黎清!别…你下来,别在井边坐着!你、你下来好不好?”
他疯狂拍打、攻击着黎清投入大部分力量设下的结界——就像十数年前,白付裕在黎清与他之间设下屏障的那天一样。
黎清抬眸看了他一眼,便对上了白木熙慌乱万分的目光,白木熙也同样被黎清平静的眼神叫停了动作……
他在笑着,眼底尽是温和,“你那天,提取了白付裕的记忆吧?”
白木熙浑身一僵,但还是点了点头,“嗯……”
“留存记忆的纸人还在吗?”黎清继续轻声询问。
他坐在过高的井沿上,双脚离地,正晃悠着,只是他每动一下白木熙紧绷的心弦就跟着颤动一下,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扯断。
“黎清,我们回去聊好不好?或者去园林假山那边,你以前最喜欢在那儿躲烈日了不是吗?”
“今天又没太阳,不用躲。”黎清仰头瞅了眼灰蒙蒙的天,又以开玩笑似的语气说着,“你在转移话题吗?还是不愿意听我聊这件事?”
白木熙神情一顿,后又勉强扬起一抹难看的笑,“怎么会不愿意听…就是,你坐稳了,或者把这结界撤了,我过去听你讲,行吗?”
“不行。”黎清像是忽然失了耐心,上扬的唇角微微压平,淡漠的摇了摇头,“而且你也不用试图砸开它了,虽然这个结界布置的很粗糙,但我的大部分力量都被注入进去了,绝对结实。”
“我想要的也很简单,你把白付裕的所作所为以及他的记忆公之于众,我就撤了结界,跟你回去。”
白木熙对此早有预料,他双目充血,也不敢再攻击结界刺激黎清,怕他情绪激动真的跳入井中。
而白木熙为什么如此害怕不死不灭的黎清跳入枯嚎井呢?因为他知道,那些婴孩的残缺魂体恐怕还存在于那口井中。
枯嚎井本不叫这个名字,它之所以成为白家的禁地,最初的原因大概要归结于它曾是一个天然的灵气聚集地。
若仅是这样,那倒没什么不好,反而就是因为太好了,才意外吸引了许多恶灵邪祟乃至怨气深重的厉鬼聚集在此处。
这口井原被周遭的人称为灵泉,因为它不仅井水甘甜,还能庇佑周遭的居民以好运,但自从那些怨煞之气深重的东西也被吸引而来,事情就变得不对劲了。
而白家府邸最初选址在此,也是因为开府的第一任家主发现了这口井的异常之处。
但那时已经太晚了,周遭的原住民死的死、搬的搬,已经成了荒芜之地,而那口灵泉也彻底被污染,井水恶臭、灵气浑浊,井内也注满了怨煞之气旺盛的邪灵。
所以第一任家主别无选择,只能将内里的邪灵彻底消灭,但却拿这口井毫无办法。
井内的灵气来源于自然,即使被污染也无法被彻底驱散,更别提摧毁,所以他以毕生所学,倾尽全力给这口井设了法阵,专门用来镇邪驱祟。
又决定将最初的白府建在此处镇守这口井,不让邪灵聚集,也慢慢养着这片土地被消耗的气运。
自此,白家便将这口井设为重地,也是禁地,一般不会让小辈术士靠近,至于枯嚎井这个名字…似乎也是初代家主取的,意义就无从考究了。
所以,当初白付裕才会选择将九十九具婴孩的尸首与残缺魂体全部投入这口井中,就是为了利用初代家主设下的法阵,为自己的罪孽善后。
再说井下那些婴孩魂体,他们本就是惨死的鬼婴,虽然怨煞之气已经被黎清在诞生之初吸收,但井下的浑浊灵气在这些年中也足以将他们喂饱,并使他们失去神智变成彻头彻尾的恶鬼了!
而黎清被白付裕以那样的方式创造,站在那些婴孩的角度,大概率会因为黎清身上的气息而仇视黎清……
黎清若是真跳下去,恐怕就连白木熙都没把握能及时破阵将他从那些婴孩手里救上来。
“黎清,你不要冲动……先跟我回去好不好?我们仔细商量…我能跟你解释。”
白木熙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劝说,他想清楚种种后果,就更加害怕黎清会从井边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