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望师和萧思退是亲兄弟,还是双胞胎兄弟。
尽管在任何人看来都匪夷所思,他们自己也不太相信,但既然主人这么说,他们也没有反驳的资格。何况,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一点也不重要。
因为,他们不知道的事岂止这一桩……
家在何处、父母何人,甚至连自己是西域人还是中原人都不清楚。当然,也没有名字。
“你们本是不该活着的人。是我救了你们,所以你们的命是我的。”
师父,不,“主人”,从他们有记忆开始就这么说道。
虽是师徒,但万不同只让他们称呼自己为“主人”。
因为他们不是“人”,只是主人的“分身”、“影子”、保命符、替死鬼……
“你们的命只有一个用处:替我而死。”
万不同的灌输很有效,以至于这兄弟俩从小就做好了随时去死的觉悟。
“你们一定要好好学易容之术,这样,等顾云天找到我的那天,你们就可以易容成我,代我被他杀掉。这就是你们活着的意义。”
……
主人真的很怕死。
而那个叫“顾云天”的人,就是主人阴影的来源。
据说若干年前,主人的师父千面叟被顾云天杀死。可主人,却被放了一条生路。
“十年。我给你十年。这十年之内,我保证不杀你。”
千面叟仍在地上打滚哀嚎。一朵穷形尽相的桃花于他掌心凋落。花谢春归,带走的,还有他的生机。
全身发软缩成一团的万不同不敢看师父,更不敢看顾云天。他以为顾云天放过了自己,可紧接着,又听其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
“但如果十年过去,你也没让我看到想要的东西,我会给你一个和他一样的死法。”
全身轰然一震。
余光暼见终于断气脱离苦海的师父,万不同心胆俱碎,硬是鼓起了勇气抬头问出了口:
“可你……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顾云天眼底漾起他看不懂的意味,“很难解释,你也不会懂的。总之,你有整整十年。十年,真的可以做很多事情了……”
……
是的,十年可以做很多事。
而万不同的选择,就是用十年给自己打造出一条生路。
他逃到西域鄯善,拐走一双婴儿,让他们学习西域秘术易容大法,等顾云天来追杀的时候当自己的替死鬼。
当然,他考虑到届时可能他们只有十岁,身量不足,所以从小就给两人服用加快生长的药物。
而数年之后,其中那个弟弟确实学得很好。无论是天赋还是努力,他都证明了自己没选错人。
可哥哥就相形见绌了。
无论是那双灰绿眼仁的凤目、还是邈若烟波的声音,对易容来说都是先天的劣势。
这样的人,实在是太过鲜明瞩目,绝难伪装成其他人。
而且,哥哥不太听话。
……
终于,在哥哥第三次逃跑的时候,万不同决定杀了他。
然而他举起刀,却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他挣得满头大汗,刀终究还是要落在幼儿头顶,那双凤目却湛出寒光,“杀了我,你会后悔的。”
“什么意思?”
刀,堪堪凝定。万不同蓦地从梦境中清醒一般,全身发软退后数步。
“刚刚,你被我催眠了。”
“催眠?”
“我跑出去,只是为了学催眠。”哥哥笑着对他说:“主人,你觉得顾云天是个很好骗的人吗?区区易容术就能混淆他的判断吗?”
尽管根本没见过顾云天,甚至都没去过中原,此刻哥哥提起他来却语气熟稔,无比自然。
万不同心底一凉,却听他又道:“易容的把戏最多只有一半成功概率。但若加上催眠夺其心魄、蛊惑神志,想必胜算至少能再加三成。主人,你觉得呢?”
……
当时的他们,五岁。
后来他们同时学习易容和催眠之术,但各有专擅。哥哥那双幽绿的瞳仁与人对视,那妖异的嗓音说出词句,本身已是催眠最好的先置条件。
保命的计划比预想更顺利,可随着离十年之期越来越近,万不同还是益发难以安眠。
顾云天的话,每日每夜都在他耳边回荡,成为他轮回无尽的噩梦。
夜半惊醒之时,幽黑中仿佛也涌动着顾云天眼底的那种漩涡,混杂着师父痛苦的哀嚎。几千次,几万次,辗转到天明也无法再次入睡。
他甚至矛盾地期盼着十年快点来到,以尽早结束这生不如死的日子。然而心底另一个声音时时在提醒他,十年之后终将是自己躲不过的死期。一切努力,皆是徒劳。
……
十年,终于到了。
他确实死了。
却不是死于顾云天。
……
那是十年将满的前一个月,他的一切准备都完全就绪:
哥哥催眠术达到了条件催眠的境界,弟弟的易容出神入化,而且长到了和自己一样高。每每扮成自己的样子,他本人都难以辨清,甚至会心里恍惚一下。
他已胜券在握,所以当他遇到嵇闻道时,也并没产生什么波澜。
只是个从中原来打探消息的人而已。他问的那个孟九转,自己又不认识。至于什么梅溪桥、蔡隶,淮水旧事,也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但哥哥能看出来,此人绝非普通人。
……
“你想活下来吗?”
当哥哥这么问弟弟时,弟弟不解其意。
“十年就要到了,你真的想替主人被顾云天杀死吗?”
“死的是我,又不是你。你着什么急?”扮做万不同的弟弟哼了一声。
是啊。就算死,死的也是学易容的弟弟,而哥哥,应该是可以活下来的。
因为这个,弟弟从五岁开始就恨上了哥哥。
本来是同样的人,一样的命运,凭什么他忽然就找到了生路?明明他才是那个学不好易容术的废物啊!
或许,他就是为了避免替死的命运才故意学不好易容,对吧?
“我不会让你死的。只要你按我说的做。”
……
就在打算离开鄯善的前一天,嵇闻道遇到了自己。
不,应该说是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不止面容、身高,连声音、举止,都毫无二致。嵇闻道差点以为活见鬼了。
“……你是谁?”
“这不重要。我可以是任何人。”
“你为什么扮成我?”
“向你证明,我是个有用的人。”
“……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我,新的主人。”
……
万不同就这样死了。
终其一生,他都不明白顾云天放过自己十年,想要的是什么。
甚至他不知道,其实顾云天早就忘了他这人。毕竟,顾云天给自己埋下的惊喜“种子”太多了。他只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是他的努力害死了自己。
苦心十年,亲手培育出的替死鬼把自己变成了那个代替品。
嵇闻道本来不想杀他的,是哥哥受他启发,向嵇闻道提出了一个建议:
你需要一个“分身”,或者说另一个“身份”吗?
易容术,只有与不同的“身份”配合,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用。
我的新主人,你想要一个永远属于你的、可以在关键时候代你“死”或者“暴露”一次的,新身份吗?
……
千面阵,万不同。
武功不高不低,名气不大不小,与顾云天有仇,失踪十年之久。
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分身。
……
至死,万不同都不明白自己打造的生路给自己送上了绝路。
……
十岁,兄弟两个逃出了“必死”的命运,给自己找了个新主人。
……
回中原的路上,哥哥又跑了一次。
但弟弟终于确定了,他是故意的。
被新主人废掉了本就低微的武功,打断了一条腿。这样,他永远无法好好“易容”了。
“你为了不做替死鬼,对自己可够狠的啊。”
面对弟弟的嘲讽,他亦自嘲一笑,“只有我活着,你才不会死。”
“凭什么这么说?”
“新主人,绝非万不同可比。催眠和易容再厉害,也只是奇技淫巧之“术”,并不足以保证有朝一日不被抛弃。我要做他无法杀死的人,做一个真正的人,找到我的生存之“道”。”
“什么意思?”
“我要做他的头脑,他的谋士……我,要做自己的主人。”
……
他们的新生活过得还是不错的。而且,他们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尽管还是逃不过地狱般的非人训练,也免不了动辄的打骂和惩罚,但至少嵇闻道肯教给萧思退一些上乘武功。而非万不同那样,只让他们学不入流的微末本事。
至少,他们吃的是“人”的食物,而非万不同为了摧毁他们的人格、让他们更好地做一个分身而从小喂他们狗食,给他们关在狗笼子里。
至少,从小吃促进生长的药物,以及易容所用的朱砂、水银等都含有剧毒,新主人肯给他们求医问药,尽量延长他们的生命。
但弟弟,或者说萧思退还是在那神乎其技的易容术反噬下,彻底失去了自己。
他的皮肤完全不能暴露在空气中,也忘记了自己的声音。
因为从小只要他用自己的声音说话,万不同就会把他打个半死。等到新主人允许他做回自己的时候,一切皆晚。
他只能永远“盗用”别人的容貌、声音、举止、神态……身份。
除了名字,他一无所有。
但萧望师不同。
嵇闻道确实比万不同会用人。
曾经差点因为没用而被杀死的哥哥明显更受新主人重用。即使他是个跛子,还是个不会武功的跛子。
嵇闻道说,萧望师是他的谋士。
最锋利的刀总要最后才刺出。所以萧望师,绝不可过早暴露。
……
于是,一个世人眼中的正道领袖,在一个不见天日的谋士指点下,驱策着一个不断变换身份的工具,寻找毁掉一切的方法。
谢酽,他们一开始的目标。
聚义会,真正启程之地。
“少年人戒心最轻,让公子和小姐去就好。谢酽自小被管束严格,他很需要同龄的朋友。”
于是,萧思退引来谢酽,“南嵇北谢”的三个后人一见如故,同赴雁门。
“慕容义定有问题,我们需要帮他一把。主人,差不多该让万不同现身了。”
于是,嵇闻道变成万不同,来到了四海客栈。
“主人切不可与江朝欢相见。”
于是他们,彻底变成了不存在的人。
一个“死人”,一个不世出的人,一个没有自己的人。想一想都可笑。
这样的人,可以做任何事。
……
然而在助萧思退两次设局,皆没能杀掉江朝欢后,萧望师提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建议:
“我们和他合作吧。”
“合作?”嵇闻道投来一眼。
“或者不如说是让棋。将这局棋的先手让渡给他,我们跟着他落子。”
“理由呢?”
“这局棋在我们手里已经死了,唯有交给他,才会有不同的结局。除非主人想看到的,真是所谓满盘皆输而已。”
君山之夜,月明星稀,一切终于呼之欲出。
刀,也终于该出鞘了。
……
那是他们首次知道世上还有萧望师这么个人。
但萧望师,早已对他们了如指掌。
眼尾第一次溅上血迹,他笑着为这一夜做出注解:
“毕其功于一役,终究难成。”
是啊,江朝欢,遇到你总算棋逢对手,而这局棋,也才刚刚开始。
救了江朝欢一次,却恶作剧般地把他扔到牛棚里,杜绝他与嵇盈风相见。或许那时候,他就对君山才真正初遇的嵇盈风产生了奇怪的感觉。
可笑,之前的他还不能理解萧思退为了个顾襄叛去西域。
“不过是再换个新主人罢了,于我们来说有何区别吗?”萧思退临走时说。
“正是因为并无不同,我才不会做多余的事。”
“那我们就各事其主,各凭本事,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
只一局,萧思退便认输了。
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吃人计”很快被江朝欢看透,“林思图”这个身份难以为继,他也走投无路。
这时萧望师教他一招,化解了杀身之厄:
将一切推到自己这个幕后之人身上,而他萧思退趁机留在江朝欢身边。并说服主人不再阻挠嵇无风被劫去西域,反而助拜火教一把,将棋局引向新的蹊径。
借此如愿以偿留在嵇盈风身边的他,只希望在主人和谢酽越来越疯狂的时候,能护住嵇盈风的性命。
他终于懂了萧思退。
……
失控的棋局吞噬了萧思退,也完全脱出了他的构想。
残局颓势,终于真正由江朝欢执子。
落幕,收场。
辞别了嵇盈风,他孤身而去,远遁不为人知的天涯海角。
人们不必知道他的行踪,甚至无需知晓他的存在。刀,归鞘。
这把刀,没有主人了。
可是,也不再有弟弟了。
……
余生的年岁里,他总是想到最初的时光。
朱砂等物积念累月腐蚀,萧思退本就活不长。
是他,夺去了属于弟弟的人生。
所以,他必须认真活一场。
他仍不知自己是谁,从何而来,但他知道该往何处去了。
“哥哥,我从来都没怪过你。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主人说一个人真正死去的标志,是不再有人知晓他存在过……所以只要你活着,我就不会死。”
“这世上,只有你会记得我。”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