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0一年的除夕到了。
这是张家兄弟姐妹包括张秋在内，第一次在大城市里过除夕。
可能是因为冬至夜的热闹，这个大年夜，宋校长早早就约好了要一起过，于是定了除夕在张家过，大年初一在宋家过。
后来听说文毕恭夫妇也来省城过年，宋校长就亲自邀请他们也加入。
老太太很久没这么热闹地过过大年了，就答应了。
这样一下子凑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年夜饭阵容。
如果不是杨霞母女要留在老家，陪还在病床上的李源，这个阵容还要更强大，想想都胆寒。
听到文毕恭一家人要来，最开心的莫过于心怀鬼胎的张家长子了，而且不加掩饰地摆在脸上，笑得合不拢嘴，让张舒和张威看得直皱眉头，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沉不住气的哥哥，感觉好丢人。
吃了中饭后，大家就开始帮着忙前忙后。
宋校长一家也是，连平常的午休都不开了，贴了春联利市后直接就过来，不过宋扬看起来对张不凡心结未解，基本上没有正眼看张不凡一眼，张不凡想要跟他解释几句都无从解释，心里多少有点郁闷，却不好表现出来。
好在人够多，也够热闹，大家没怎么注意到。
大概三点左右，一辆崭新的白色汽车也来到了张秋别墅大门，鸣了几下笛，电动门打开，车子直接开过了院子。
车还没停下，满屋子的人都已经闻风走出到楼的大门口雨棚宋校长那一身古意十足的五四式长衫。
黄绮母女三人穿的是张秋专门买下来的唐装，非常别致，张不凡张威是同款西装。宋依是红色套装，宋扬则是一套高档的休闲风衣。
车子停下后，邱瑞宣和文毕恭分别从左右副驾出来，文毕恭满脸笑容，抱拳说：“哈哈，好热闹啊，没想到今年这个节会是这样的过法，宋剑啊，还是你点子多啊。黄绮啊，你也没想到吧。”
宋校长笑道：“想没想到不知道，反正我看她得累哭了，说不定心里正把我恨得牙痒痒的。”
黄绮说：“没有没有，说笑了，难得热闹嘛，一辈子有几回这样的日子？”
这边邱素萍先下了车，到尾箱拿出轮椅，邱瑞宣把老太太抱出来。老太太也穿了一件很喜气的衣服，说道：“我都说了，身体不方便，一个人在家里过就行了，非要让我来，等一下你们就知道有多麻烦了……”
黄绮说：“老人家这话说得，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能让您来一起过年，是我们大家的福气。”
老太太说：“你是……黄老师吧。”
黄绮说：“黄绮。”
老太太点点头说：“多大了呀，还这么俊，难怪生下的姑娘都这么俊。”
黄绮说：“谢谢。”
邱瑞然这时才从另一边下了车，巧合的是，她跟邱素萍也是穿了母女装，她挥手朝大家微笑着打了个招呼，黄绮和张秋都走过来，张秋来帮邱素萍拿轮椅，放到地台上，邱瑞宣随后跟来把老太太放到轮椅上。
老太太看着这别墅院子，赞叹道：“这么大的别墅，得多少钱哪。”
张秋说：“没多少钱啦，买得早，快三年了。”
老太太说：“我记得你，你好像是叫张秋吧。”
张秋说：“老太太您记性真好……”
宋依过来说：“钱老师，张秋说您记性好，还记不记得我啦。”
老太太说：“我不记得就是老糊涂了，宋依，你今天这个衣服漂亮，让我想起了以前在大学时的模样了。”
宋依说：“没有的啦，老了。”
老太太说：“快别这样说，你都说老，那你哥算什么，我算什么啦。”
张舒说：“老人家，那您记不记得我。”
老太太说：“哎哟这闺女，比姐姐还俊哪，叫什么我倒是真的忘了。”
邱素萍说：“叫张舒。”
老太太握握张舒的手：“哪里上学？”
“北京，我大二了。”
“了不得，那里冷吧。”
“屋里都有暖气，不觉得冷，我觉得我们这还更冷。”
老太太指着张不凡：“张不凡，我知道你呢，我还有你跟我们家非非一起领奖的照片，瘦了一点，显得更精神了。”
张不凡说：“谢谢老人家。”
老太太看着张威说：“这个是弟弟吧。”
张秋说：“张威。”
老太太说：“比哥哥结实，是个运动员吗？”
大家都笑起来，张威有点不好意思。
张舒说：“老太太，您这就看走眼了，他是白长了这样的骨架，家里最不爱运动的就是他了。张秋倒是最爱运动的，大学时天天长跑，结果人家以为她是运动健将，让她代表班级参加校运会，她不负众望勇夺最后一名，取得了精神风尚奖。”
大家轰然大笑。
老太太又看着宋扬说：“这个小伙子我也认识，宋扬。”
宋扬也说：“老太太好。”
老太太说：“你好你好。没想到我老太太这辈子还能过上这么热闹的一个年，去年我跟小宣是怎么过的啦？吃的是上午剩下来的饭，几个菜里，有一半是早上没吃完的，母子俩一边吃一边看电视，都没感觉是在过年，连鞭炮都没放过一个。
我就想，除非他哪一天良心发现，愿意娶个媳妇回来，我才能尝到过年的滋味，没想到今年就能过一个这么热闹的大年，虽然还是没有儿媳妇，但是女儿女婿孙女，还有这么一大群孩子，也够热闹了。”
黄绮说：“老太太您放心好了，儿子这么帅，又这么有能耐，媳妇说不定早就在前方等着呢，哪一天可能就碰到了。”
老太太说：“黄老师，你这是抄袭他的话呀，他就经常这样哄我。老是让我放心，说他知道他一定能在前方遇到，只是不知道地点而已，走着走着可能就跑出来了，他当是耍把戏呢。”
大家都看着邱瑞宣笑起来。
邱瑞宣笑着摆了摆手，有点不好意思。
黄绮说：“外面风大，大家都进去吧，特别是老人家。”
进得客厅，又是一番惊叹，老太太说：“也就是这么大的一个厅，才能搞得起这样的热闹，我们家一下子进这么多人的话，转个身都困难，得等着毕恭夫妇把他那个大房子装修好了，才请得起这么多人了。餐厅还是一张大圆桌，早有准备啊。”
张秋道：“这还是李源的爸爸妈妈来的时候，顺便买来的，平常都放在旁边的杂物间，今天人多又搬出来了，正常可坐十六个人呢，带转盘的。”
老太太说道：“好家伙，要是真来满了，那就更热闹了。”
黄绮说：“毕恭，老宋，你们两个谁帮我们家写一下春联？往年都是安默写，现在他不在这，这些人都不练毛笔字的，这几天忙的都忘了这个了，刚才老宋提醒才记起来，
出去一看，写春联的人都回家过年了，买了纸和笔和墨回来，都是大眼瞪小眼，没人敢动笔，只能拜托你们帮忙了。阿凡，带他们到书房去。阿舒，阿威，你们不用去凑热闹，就留在这帮忙。”
邱素萍说：“黄老师，有什么忙我可以帮的，我也帮。”
黄绮说：“你的任务是陪你外婆说话。”
老太太说：“不用，叫她去帮忙，她很乐意帮忙的，我在旁边看着大家忙我就很开心了。黄老师，要说毛笔字，我们家小宣写得挺好的，人家当时就是冲着他那一笔好字，才叫他进的市委。”
文毕恭说：“是这样的，他是书法协会的成员，毛笔字比我强多了。”
黄绮说：“那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也没听人提过，邱主任，那麻烦你了。”
邱瑞宣说：“不敢不敢，宋校长的书法在市里也有名气的，在他面前，我可不敢说字好。”
黄绮说：“好吧，那这就是你们男人之间的事情，反正我不管了，我有春联贴出去就行了，谁帮我写都不要紧，要不写三副，各一副行吗。外面大院的门，这里的大门，还有书房，其他地方不写了。”
张不凡说：“写什么呀？”
黄绮说：“一屋子的文人，还问我写什么，我不管，反正你们敢写我就敢贴。今天我们女人负责你们的肚子，你们男人负责我们的面子。”
张威嘟哝道：“你让我在这里帮忙弄菜，那我是男人还是女人？”
他是极不喜欢做家务的人，却被指派跟张舒一起弄蔬菜，现在参加做菜的都是女性，非女性只有他，他非常无奈，觉得很丢面子。
黄绮笑一笑说：“你呀，你算男孩，还不能算人，成了年才算人，你是十七岁的小男孩。”
宋扬说：“我也来帮吧。”坐到张威的身边。
宋剑和宋依交换一下眼色，眼里都有欣喜。
黄绮说：“这下有伴了吧，还不谢谢宋扬哥哥。”
张威说：“谢谢。”抬头看看宋扬，两人相视一笑。
这时邱素萍也坐过来，跟他们一起摘菜，她和张舒很快一唱一和，搞得满屋子都是笑声。邱瑞然也进了厨房，跟着张秋和宋依一起洗菜切菜什么的。
张不凡便带着三个文人，一起进了二楼的书房。
书房早已准备好了红纸和墨水和笔，宋校长说：“邱主任，这样吧，你写大院门口，你有官印，压得住，我写大门门口，文毕恭，你写书房，你是标准书生，让整个书房都沾上文气，咱们一人一副，谁也不占便宜，怎么样？”
邱瑞宣说：“我这算什么官哪，就是个打杂的。”
宋校长说：“谁不是打杂的，你给党打杂，我给董事会打杂，毕恭给读者打杂。”
邱瑞宣说：“那写什么？张不凡，赶紧打开电脑到网上找一找。”
文毕恭说：“别找了，这不明摆着吗，一群文人，说得很清楚了，要我们自己想，自己写。”
宋校长说：“没错，就是这意思了，我是想到了一副，我就写大门的，这小楼的大门。”
文毕恭道：“这是早有准备啊。”
宋校长说：“没有没有，我也是刚刚想到的。”他小心地把两张纸折叠一下，然后写了出来：“春秋有序到佳节时更威重，书棋俱妙于无声处显不凡”，横批“节节高升”。字写得端方有力，笔笔交代得清楚，果然极得柳体之骨。
文毕恭笑道：“原来是把这一家人的名字都放在里面啊，难得难得。”
邱瑞宣道：“一家人吗，是不是少写了一个？”
文毕恭和宋校长对看了一眼。
张不凡心里有点复杂，爸爸妈妈刚离婚时，大家都为妈妈开心，觉得妈妈终于摆脱了爸爸的阴影，但是时间长了，反而多少都有点悲凉，尤其是今天这个热闹的场面，不知道爸爸在干什么，心下还是有些苦涩的，不管爸爸做错了什么，他毕竟也是在沧桑老去。
但是宋校长没有把爸爸的名字写进去，却也情有可原，四个孩子跟爸爸搭在一起没关系，但如果让妈妈和爸爸也搭在一起，确实不合适了。
宋校长道：“这只是应今明两天的景而写，张老师嫌城里过年气氛不好，决定就在乡下过节，上不来，这里如果写上去就有点凑数的感觉了。到你了，邱主任。”
这个解释似是而非，有点敷衍。
邱瑞宣也已经酝酿到了一副，提笔写道：“张开双臂庆举国同佳节，迎来万福喜遍地似金秋。”横批写：“欢庆春节”。他的一笔颜体正楷，果然是出手不凡，有板有眼，功力深厚。
宋校长说：“这又是怎么说，不说新春，却说金秋，哦，看懂了，张秋，前后呼应。”
邱瑞宣笑道：“听非非说这个大宅，目前张秋的男朋友全权给了张秋的，我想把屋主的名字直接嵌到对联里，应该没有问题吧。”
宋校长说：“这当然没有问题，何况嵌得还非常自然，邱主任，你这也是出手不凡哪。现在轮到毕恭你了哦。”
文毕恭想了一下，写道：“大业有成始叹服招招棋妙，锦程在望应记得点点墨香。”横批是“前程似锦”。他写的是行楷，写得既浑圆又潇洒，一气呵成。
宋校长朝文毕恭举起拇指，说道：“毕恭真是豁达之人，我的胸襟跟你一比，只能是自愧不如了。”
文毕恭笑道：“我的职业是舞文弄墨，瑞宣的职业是歌功颂德，这不一定是胸襟问题，只是习惯而已。”
大家都笑。
文毕恭道：“阿凡，对联都写好了，你感觉如何？”
“我觉得都很好。”
“那要不要拿去给你妈妈看一下，满意的话，就都贴出去吧，面子我们算是给了，是长脸还是丢脸不知道，但我们的肚子应该都没问题了吧。”宋校长笑道。
张不凡说：“我妈的意思，是绝对相信你们，你们都是文人，都会爱惜羽毛，所以这几副对联，我认为不需要经过她同意，直接贴出来就行了。”
邱瑞宣笑道：“那这样吧，贴对联的事，就由我和你两个年轻人来贴吧，不麻烦这两个老家伙动手了，免得说我们不尊重老人。”
文毕恭道：“行，那我们就享受一下当老家伙的悠闲好了，赶紧忙去吧，年轻人们。老家伙，我们也该下楼去，准备好好款待自己的肚子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