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创伤(一)

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不断腾空的烟花,整个小镇,仿佛都已经沸腾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气息。

刘利敏坐在楼顶露台的椅子上,吃过年夜饭之后,她就一直坐在这里,一个多小时过去,几乎就没有动弹过,都快把自己坐成了一尊雕像了。

原来人生可以这么奇妙。

初中时,她几乎没有正眼看过的一个男生,居然要成为她光明未来的引路人了。

不是她瞧不起谁,实在是距离太遥远了。

那时的她,是一切人的焦点,家里有钱,每个月的零花钱,比老师们的工资还要高,穿着最好的衣服,学习也一直保持在全校靠前的位置,她是父母的骄傲,是老师的骄傲,是同学羡慕嫉妒的对象。

那时,只有那个帅帅的能弹吉他的英语老师,才有资格带走她的目光,引开她的注意,打动她的心弦。其他的男生,只有仰天瞻仰的资格。

而记忆中的这个男生,除了在课堂时被老师一回又一回地收缴武侠小说,也就是运动会上的短跑、班际篮球比赛时的篮球赛上能留下一抹剪影了。

他好像被号称武侠大师,几乎所有金庸、金庸新、金庸巨、金庸名,以及古龙、古龙巨、古龙名等“名家”作品,只要租书店里有收录,都能很快进入到他的阅读目录中,对了,另外给人留下记忆的,还有每一次考试时,满不在乎的第一个交卷,以及每一次成绩给出时,永远排在最末的那份光荣。

但是神奇的是,他居然还被留在了重点班,一直到毕业,老师们一看到他就冒冷汗,学校却没把他清洗到普通班。

毕业后,她的记忆里,几乎没有这个同学的印象,只以为,在她的记忆里,一个影子都显得多余的他,突然之间,成了这个镇里举足轻重的人物。

二十出头,就当上了副镇长。

没错,跳过了一切干部任免的必经之路,起步就是副镇长。

据说,这个副镇长第一次在会议上讲话时,拿着一份发言稿,一千多个字,明显读错了其中的十几个……但并不妨碍他副镇长生涯的开始。

当年收缴了他无数武侠小说的老师,为他考卷上的分数而不得不单独对他进行语重心长的教育的老师,在他造访学校时,只能尴尬地陪着笑脸。

人生充满了不公平,但是这个同学,竟把不公平三个字演绎到了滑稽且失实的程度,直接颠覆了许多人的人生观和世界观。

上学期的某一天,刘利敏被远道来省城的爸爸叫到了一家高级餐馆来。这是刘家衰败之后,爸爸第一次出现在这样级别的餐馆里吃饭,刘利敏在进到这个餐馆时,长舒了一口气,以为家里那一切噩梦般的崩塌,终于要结束了,经济要好转了。

进入指定的包厢后,她见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爸爸告诉她,这是镇上的副镇长,是全县最年轻的副镇长。

副镇长接着说,班长,真的不认识我了吗,初中三年同窗哦。

看着这一张似乎变肿了一样的脸和那膨胀起来的身材,她觉得自己的人生观也要崩塌了。

后来她才知道,这次副镇长是开车专程载她爸爸来找她的,目的恐怕是验一验货,看一看五年过去后,这一朵花还有没有那么娇艳。

那一顿价值数千元的大餐,是他请的,当然了,花的是公款,可以报销。

验货的结果,他非常满意,在回家的路上,刘利敏的人生之路就被他们策划得非常清晰明确了。

毕业后,安排一个副镇长给她,然后,会迅速提拔,做到镇书记,再继续县长、县委书记,后面的发展,就要靠她自己了。

这么美好的光明的前途,只需要一个条件,跟副镇长结婚。

对于父母来说,这个条件等于是没有条件。

嫁谁不是嫁?嫁一个人就可以当县委书记,那还需要考虑吗?而副镇长送给未来岳父岳母的第一份大礼,就是一个企业的扶持名额,数十万的政府贴息贷款。

接到父母打来的电话,刘利敏很平静,她答应了。

家里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爸爸在外面找的小三,把家里仅有的财产带走了,而在这个时候,哥哥和姐姐,全都装聋作哑,她成了父母仅存的救命稻草,此时此刻,她很愿意以一己之力,来挽救这个崩溃。

但是,有一种痛,是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麻木之后,才浮出来的。

越痛,麻木的时间越久。

第三天,周末的晚上,所有人都外出了,她突然痛得钻心刺骨,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长时间地流泪。

这笑话一般的人生啊,为什么让人如此绝望?

她不能骗自己说会喜欢这个同学,一辈子都不可能喜欢得起来,过去的印象就那样了,现在只有更讨厌。

但是他能带给这个家别人给不了的东西,并可以保证她现在的一切努力不会白费,他画了一张看起来色香味俱全的大饼,做了多年企业的父母,都知道官方靠山的重要性,他们得紧紧抓住这个饼。

从那个时候开始,未来的县委书记,进入到一种非常特殊的人生体验。

表面上,还是原来那个她,该做的工作一样没少做,甚至比原来还要积极,好像是要为从政生涯做准备了,实际上,她的心里,突然变得空荡荡的,失去了方向之后的感觉,连自己都弄不明白,她突然到来的动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好像内心和外表被割裂了一样,做的是同一件事,脸上在笑着,心里在哭着。

那个时候,她对陈妃的身份还有误解,这也难怪,中师毕业一年,买了一辆奔驰车,打扮得又这么火辣辣的,上班又这么自在,想要人不误解也难。

但是对刘利敏来说,什么身份无所谓了,一个能陪她安静地走着的女生就行了,不管是谁,不管用什么方式使用自己的身体,还不都一样?

她把自己金子一般的爱,给了一个永远不能爱的人,然后让自己的爱情,永远停留在过去,现在,又把人生最重要的婚姻,给了一个永远不会去爱的人,让自己的婚姻,去对未来负责——她的身体使用权,甚至都不属于她自己。

此后,父母的每一次电话,都带来积极的信息,这个一度在当地堪称豪华后来元气大伤的家,曾经一度门庭冷落,妈妈上街买东西,再也享受不到热情的招呼和特殊的优惠,而爸爸,几乎要被指着脊梁骨骂了,因为能把一个家搞成这样,表示他们一辈子都无法翻身了,可以肆无忌惮地追缴回当年给予的种种敬重了。

谁也没有想到,突然之间,国家给了他家一笔资金,让他家的厂重新获得了活力,慢慢的,失去的开始回来了,敬重,热情,还有亲戚朋友的往来……

那就这样吧,还有将近两年的完全属于自己的时光,这两年,就试着过得开心一点吧。

寒假还没开始,父母就不停的打电话过来问她什么时候回家,这让她有点不安。

她说回不了那么快,假期要发传单赚钱,妈妈说不需要了,家里现在又有钱了,你赚的那点钱,连塞牙缝都不够了,她说,她已经答应了,这是信誉问题,她是一个学生会的干部,信誉非常重要,她骗过了父母,赢得了晚回家的权利,但最终还是回来了。

回家的路,这回有点漫长,她先在银城逗留了一天,找到了师范班主任李老师,李老师又把留在银城的好几个同学都叫过来,一起跟老班长见个面,大家在一家餐馆上吃了一顿饭,由财大气粗的霍戈亮请客,卢莺莺、方松、栾盛都在,浓浓的三年同窗之情,让当年的一些小矛盾变得不值一提。

闲聊中,终于还是有人提起了银城本地的陈妃,本来这应该是聚会中的一员,可是毕业之后,就一直没了踪影,大家都感到遗憾。

卢莺莺说:“难道你们不知道吗,听人说了,陈妃现在开奔驰了,好有钱的。”

大家都笑起来,这是一种轻蔑的恶意的笑,李老师也没有阻止。

霍戈亮说:“卢莺莺,你这么漂亮,如果想要像陈妃那样有钱,你也可以做得到,只要你敢。”

卢莺莺生气了:“我才不要那种钱,你家王婕妤更漂亮,你说她愿意赚这种钱吗?”

霍戈亮连忙向老同学求饶,表示说错话了。

刘利敏听不下去了。

“你们知道陈妃从事什么工作了吗,她本来不让我跟别的人说,但是你们对她的误会太深了,她原来做的是独立经纪人,主要做保险,同时帮客户之间帮拉生意赚佣金,她的奔驰是贷款买的,是为了拉业务买的,她现在被一个公司挖去了,做总裁助理,春节前,她的客户给公司带来了一百八十万的生意,一下子就拿到了差不多五万的业务佣金。”

众人被这个数字给吓到了,卢莺莺意味深长地说:“总裁助理,好高端,就是不知道都助理一些什么了,只要总裁办公室足够大,助理的作用就大了,五万那还不是小意思?”

大家又笑起来,为卢莺莺那点到即止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讲话艺术喝彩。

刘利敏说:“你们又误会了,这个总裁大家可能不认识,但是她的弟弟你们都熟悉,就是我们班的张不凡,这个总裁是张不凡的姐姐张秋。”

银城的几个教师顿时不好意思起来,接着是一番惊叹、道歉和感慨。

这究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是世界改变了人,不得而知。

大家接着聊起了邹恺,如果说最放荡陈妃的变成了最自强的女人让所有人震惊的话,那么最保守固执的邹恺,却因为道德品质最坏因而被开除,更是谁也没想到的,大家都以为如果有这么一个人,那也只能是张不凡,谁也没想到张不凡没触雷,邹恺触雷了。

刘利敏说,她不清楚具体情况,但是她已经不太相信传闻了,因为她遭遇了太多虚假传闻,真相有时会在传闻的层层包裹中被无限掩盖,比如陈妃,如果不是陈妃刚好就在她的身边生活着,并且有人帮她揭开了陈妃自己包装出来的那层厚纱,连她都不知道陈妃的真实面目。

而且,很明显,大家眼里的张不凡,也不是实际上的张不凡。

话题便又转到张不凡身上,都说张不凡太不像话了,调到市里的事情,连班主任都不知道,学生实习的时候才听说,可是一直不找班主任,也不找其他同学玩,三年同学的情分,完全不当一回事,然后就考大学去了,不知道在大学里怎么样。

刘利敏说,刚开始势头很猛,后来可能是受到她姐姐那边的影响,连校园十大歌手的比赛都不参加。大家都说,他这就是成熟了,其实这些荣誉,对人生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在银城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还跟着老同学一起去逛了公园,一起爬了山,下午才回家,晚上八点多,才回到了镇里。

她刚一下车来,就被眼前的迎接阵容吓了一跳,父母和两个哥哥及哥哥各自的家人,全都在等着她,抢着来拿行李,拥着她进了家里的大宅。

在这个镇里,最显眼的大宅子,无疑就是大路边上的刘家的大宅子。

三百多个平方占地面积中,有一半用来建楼,建了五层半,总建筑面积上千个平方米。

刚开始是全家人一起住,但实际上有个三层也够用了,不过当时家里的钱多得咬手,索性建到五层半,那时是属于整个镇的最高建筑,又大又高,站在楼顶露台往下看,连当时的供销社、食品厂、粮所,在这一览之下,都变成了只能俯首膜拜的小兄弟,那个满足感真是难于形容。

后来姐姐嫁人,哥哥分家,这么大一个宅子,一度只有刘利敏和妈妈在住,因为爸爸忙着要照顾另外的一个妻子和那两个小孩,顾不管这个家了,直到家道中落,爸爸才回到这个家里来。

跟一年前相比,这个家果然又有了变化,父母的脸上又有了笑容和自信,连脚步也轻盈不少,两个哥哥和两个嫂嫂,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

家里的大餐桌很久没用过了,这时重新摆出来,上面摆满了菜,两个嫂嫂正在把这些菜重新加热,爸爸说,菜早就做好了,大家都不想吃,非等她回来一起吃才行,所以又变冷了,然后大哥把她的行李箱直接送上了二楼她的闺房,二哥说已经给她准备好了热水,让她洗脸洗手。

像做梦一样,突然之间,她活成了全家的中心,再跟去年一比,她都忍不住要掐一下自己了。

大哥现在是另外一个镇的镇长,他是特意回来迎接妹妹的。

他的这个镇长,没给这个家带来任何帮助,因为他自己也搞得焦头烂额的,几年里从这个镇调到那个镇,调一次,权力就被剥落一次,现在几乎就是个空架子,权力被手下三个高学历的副镇长瓜分了。

刘家没有权势,他自己也没有执政能力,主管政府工作对他有难度,而且为官名声不好,书记对他的工作不放心,刘家强势的时候,他有金钱,靠金钱能维持权力,现在金钱没了,他就象没了油的汽车一样,只能原地踏步,等着年限一到报废处理,所以人也变得小心了不少。

二哥也还在做生意,但是没了爸爸厂里的钱之后,他用来打点上上下下以保护自己的钱也没了,不敢再乱来,但是做正经生意,他又不擅长,财产缩水得相当严重。

去年过年的时候,两个哥哥都懒得回这边,回老家祭拜祖宗,都是各走各的,因为生怕刘利敏找他们要学费和伙食费,连招呼都打得很勉强,一副“别跟我套近乎我没钱给你”的态度,现在终于都表现得象个哥哥了,不,是象个听话的小弟了。

刚刚坐好,大哥就兴冲冲地打了个电话,亲热地说着:“龙副,我妹妹到家了,过不过来一起吃个饭哪……哪可惜了,明天见。”

副镇长当晚有应酬,没办法来,这让刘利敏松了口气。

饭后洗了澡,她回到自己的闺房,闻到了一股烟酒味,警惕地追问之后,爸爸才说,前两天龙副来家里喝酒,喝醉了,让他在这里休息了两个小时……

刘利敏强忍着气恼,默默地关起门来,把所有的被套全换了个遍,躺下来后,满眼都是泪水。

家里的空置房多得是,父母的这个安排,真是让她寒透了心。她的尊严对于他们来说不值一提,可是对她自己来说,很重要。

她躺在床上睡不着,爬起来翻着桌子和柜子,不出所料,果然都有翻动过的痕迹。还好,她的所有秘密,都锁在抽屉里,钥匙则一直带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