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片虚幻的光幕当中醒来,感到自己前所未有地完整。
这是很奇异的一件事——完整,对于绝大多数生物来讲,都是一个如同维持其生命的基础资源般理所当然的概念。好比人生下来就要呼吸空气,但若不是陡然溺水,恐怕没有人会意识到空气于人类的生存是多么难能可贵。同理,人若是没有体会过缺损,便也不会因自己重归完整而欢欣雀跃。
他不记得自己是在过去的什么时候经历过缺损的了,但完整给他带来的放松与愉悦感依然无比鲜明。
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什么也想不起来。那些资料、记录、知识、理论,过去的经历与思辨的能力全都依然留在他的脑子里,只是他钝化的思维难以从这一大堆凌乱的事项当中调取真正有用的部分,抽丝剥茧地将它们理顺。他确实是记得一切的,但他也在同时,什么都想不起来。
在这个短暂的时期中,他就只是他,为自己的完整而生出一种纯粹的喜悦。然而幸福是短暂的,原体级别的思维能力枉顾他本人的意志从短暂的休眠中苏醒,信息处理的能力再次上线,开始理顺他脑子里的那个年久失修、积尘落灰的巨大档案室。
然后他想起来了:他是莫塔里安,巴巴鲁斯的冠军,
在前所未有的清明当中,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一生到底有多可笑。一部分抽离开来的他本身从
但他没有真的步入疯狂,也没有真的死去。在精神上来讲,这的确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但却并不能彻底打倒一个原体。而他在想到死的那个电光石火的瞬间里陡然意识到,自己确实已经死去了——而死人是不可能死去
莫塔里安本身的坚韧意志在他所不希望的地方依旧发挥着作用,即便他本人甚至恨不得干脆就此疯掉,放弃自己对意识的掌控,也想要从这种折磨当中逃离。但他做不到。
历历在目的往事不顾他本人的意愿自他的眼前无情地流经——点与点,线与线,事件与事件,错误与错误。在这一片安静、冷漠,无动于衷的光幕之下,他被迫回忆着自己人生当中的所有点点滴滴,甜美的成功转瞬即逝,失败的酸涩在其中总是长存。
在这样的折磨当中,他无意识地放声唾骂,开始诅咒其他人。诅咒帝皇,诅咒背叛了他的子嗣,诅咒违逆他意志的其他所有存在,诅咒在他人生之初就对他施以虐待与痛苦的异形养父。他诅咒一切自己所能想得到的东西,仿佛自己人生的失败是由它们造成的那样。
他又一次地试图躲进自欺欺人的樊笼当中,告诉自己这不是他本人的问题,以躲避这些精神上的重压。但这一次,他失败了。某种奇特的力量逼迫他审视自己的内心,将目光聚焦在问题真正的源头上——而那,往往是他自己。
“这一定是帝皇的灵能把戏!”他在重压之下疯狂地大喊,“王座上该被诅咒的腐尸!你别想用这种手段击溃我!”
“的确是这样的——我指灵能把戏那部分。”另一个温和的声音回应了他,“但他并不希望以此击溃你。正相反,他希望你能挺过来。”
“谁在说话!”莫塔里安咆哮道。
就在他这样发问的同时,原本看起来除开光芒之外空无一物的周边,立刻有一个璀璨的人影浮现了出来。他看起来在形状上不太稳定,缥缈的身影时高时低,但总是有一个特征——他背后那双洁白且优美的羽翼,绝不会被认错。
“圣吉列斯。”莫塔里安的语气中渗着明显的怨毒,“就连光辉的大天使,现在也要在自己的兄弟面前装神弄鬼了吗?”
“我可没有装神弄鬼,我一直在。”那个大约是圣吉列斯的人形光团如此说,“只是我不完整,而伱又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发现我。”
外界的一点刺激令莫塔里安的注意力从与自己的争斗上转移开了一部分,自我拷问所带来的耻辱,痛苦,悲愤等难捱的负面情绪稍微消退了一点。
“要知道,我还挺羡慕你的。”圣吉列斯语调温和,就好像莫塔里安并不曾对他口出恶言,就好像万年前的大叛乱从未发生——就好像他们还是在大远征的间隙里难得地聚在一起,坐在同一张桌子边上谈话闲聊的兄弟那样,“我也想早一天补全自己的灵魂,可是……哎。”
莫塔里安不清楚对方为何有此一言,但这并不妨碍他冷笑着讥讽:“然后像我一样,被迫反复品味自己失败者的一生吗?哦,真不好意思。整个人生过得无比璀璨的你想来是不怕这个的吧?”
背叛者在苦痛缠身当中恶毒地嘲笑着,但圣吉列斯表现得无动于衷,就好像对方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一句话一样。
“这是一段必要的过程。”大天使情绪稳定地解说,“你与你自己的灵魂和本质被分开的太久了,在重新聚合的时候,所有的要素都必须重新统合在一起。在这个过程里,你必须得严格地审视、剖析,直面并理解你自己的全部——过往的经历,优点与缺陷,成功与失败。只有这样,你的身心灵才能再一次被重铸,你的‘完整’才会是一种真正的完整。”
“这些唯心的骗术。”莫塔里安愤怒地指责,“我们共同的父亲只是想要以此来折磨我。”
“那你就错怪他了。良药苦口的道理你也不是不明白,有些康复疗程的确会伴随着强烈的痛苦。”圣吉列斯如此劝慰。
但大天使的下一句话里,就似乎有一些掩盖不住的幸灾乐祸冒了出来:“更何况,这还远远称不上是‘折磨’呢。”
莫塔里安警觉了起来:“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当你重新回归真正的完整之后,这一切才刚刚开始。”圣吉列斯语调轻快得仿佛是在歌唱,“你不会以为,自大叛乱以来的一万多年里,你对整个银河犯下的罪孽就此一笔勾销了吧?”
光辉的人形指出了一个方向,莫塔里安顺着对方的示意向那边看去,或者说,把自己目前有限的感知向那个方向投去——
——一条任何语言在它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的道路,出现在他的眼前。
那条路由血与火,瘟疫与死亡,腐败与痛苦,无辜者的哀嚎,枉死者的诅咒铺陈而成。那代表着他造下的业障,路途宽阔而笔直,没有丝毫遮掩,但即便是对原体来讲,也一眼望不到头。它看似平稳,但莫塔里安本能地知道,只要自己敢于靠近它,那些因他而受苦的魂灵或者执念,就会一拥而上地试图将他撕成碎片。
“等你重新回归完整,你就有了走上这条路的资格;而等你走完了这条路,你就有了重新作为原体,作为帝皇的儿子,回归到物理宇宙中去的资格。”圣吉列斯这样说,“当然,如果你决定现在直接踏上去也无所谓,不过那就跟自杀没什么两样了。唔……又或许,这也多少是个出路?你自己决定吧。”
很显然,大天使虽然看起来表现得友善,但那也终究不过是“看起来”而已。
“你过去总是说,你是我们中最为坚韧的一个兄弟。若是你也不能完成这项试炼的话,我看再之后,对其他那些叛变的兄弟们的救援行动也差不多可以叫停了。”圣吉列斯语调轻松,“藤丸立香是个好人,我们的父亲也对自己的儿子有一些太过痴心妄想的宽容。这两个人联合起来坚持要做这件事,我是真的劝不动。但如果你在这里失败,我就会有一些新的、更有力的佐证,来驳斥这个吃力不讨好的计划。”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但莫塔里安却仿佛听到了接下来的一句话:“我对此还挺期待的。”
“别太有压力,”圣吉列斯还在说,“我们都知道,彻底接受自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如果你在这里失败了,也没人会嘲笑你的。因为痛苦、绝望而想到去死也很正常——虽然你我都已经死了,但如果你觉得被自己犯下的罪行当中产生的受害者撕碎到片甲不留是一个更好的结局的话,我也不会对你的决定多说什么——”
气急败坏的莫塔里安奋力朝着那团金光挥舞着自己的手臂:“走开!你这鸟人!”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试图支配的肢体是一团灰蒙蒙的迷雾,而圣吉列斯已经大笑着以某种灵能的方式离开了原地,不知道去了哪。
莫塔里安知道对方是在故意挑衅,对他激将。但,的确有熊熊的怒火自他心中的悔恨、耻辱与恐惧中生长了出来,猎猎地燃烧着,再一次地点燃了他求生的欲望。
我将忍受。莫塔里安怨毒地想。
我将忍受这所有的一切,然后,等我能从这个该死的地方离开,我一定要再找到圣吉列斯,狠狠地照着他那张艺术品一般的面孔来上一拳。
——
在发动了所有的力量以死相搏之后,瘟疫之主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仅从结果来讲,祂和祂的一部分拥趸成功地活下来了。纳垢的领域依然存在,没有从无尽的混沌当中被抹去,但其力量则不可避免地缩水了不少,神祇心爱的园在一番鏖战之后已经变得七零八落,荒芜衰败。
由于祂的绝大部分瘟疫舰队目前都前往了奥特拉玛,去奔赴一场胜利本该唾手可得的战争,导致了祂大本营的防御力量因此而被削弱,否则,仅凭帝皇幻梦号一艘舰船,哪怕他是帝皇本人在战争引擎上的至高杰作,也应该是无法对一位神祇的混沌领域造成如此严重的伤害的。
但现在后悔为时已晚,事情已经发生了。即便纳垢在彻骨的悲愤当中卷起了亚空间风暴,差一点就成功地将那艘伟大的军舰留在了自己的领域中——可惜,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在最关键的那个时刻里,有无穷无尽的渡鸦遮天蔽日地飞了出来。谁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来的,也不知道它们最终消失到哪去了。但它们确实在大约两秒钟的时间里,完全地遮蔽了纳垢领域中天与地之间本应畅通无阻的视线,而就在这至关重要的两秒钟里,一艘比荣光女王级战列舰还要巨大的军舰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这显然是在发生冲突的二者之外,由
经此一役,祂毫无疑问地掉到了伟大游戏积分排名的最末尾,已经被派遣出去的那些瘟疫舰船,大概率也没有班师回朝的希望了。而这又带来了更多的问题:虽说,除开园与宫殿之外,祂的领地看似没有遭受到多大的侵扰,但这也只是看起来——很快,纳垢的领域缺乏防御力量的事实就会被棋盘上的其他玩家所察觉,到时候,他们只会像是秃鹫一般一拥而上,将祂领域更边缘的那些无力保护的区域分而食之。这都是可预见的悲惨未来。
慈父沮丧地回到自己的宫室之中,不是很意外地发现自己的仆从全部都噤若寒蝉。祂准备回到自己最喜欢的那个小露台上停留一会儿,那里的视线总是最好的。虽然现在看见满目疮痍的园只会令祂感到心痛,但纳垢认为,自己有必要清楚地记下这一次的损失。
——然后紧接着,祂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伊莎呢?”祂震怒的声音宛若雷鸣。祂不再怀着悲痛的心情漫步于宫室当中,而是直接显现在了祂最喜爱的那个房间——那个原本存放着祂烹制瘟疫的大锅,以囚笼关押着灵族生命女神的房间当中。
笼子已经打开,囚犯已经逃走。这个房间之内空无一物,四处都是法术与灵能的痕迹,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都被火烧、被水浸,被冰封,被扭曲——被以各种各样的能量形式毁掉了。
被强烈冒犯到了的纳垢施展着法术,但祂很快发现,一切的线索都被抹去,一切的记录都被销毁,不论是在时间和空间上,又或者是在可能存在的生命本身的记录中,都没有留下一丝一毫可供追踪的端倪。
在瘟疫之神愤怒而悲痛的咆哮声当中,一枚微小的,五彩斑斓的蜂鸟羽毛缓缓从笼子的顶端飘落。
新的棋手已经获得了祂最初的棋子。
咪呜(无了)
安详躺平.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