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十,天大雪。
梧桐院里红炉火旺,门窗紧闭,读书声抑扬顿挫,一师三徒皆入忘我之境,不知屋外大雪纷扬。
课毕。
小宝有些瞌睡,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随后推开窗户想呼吸新鲜空气,只见窗外大雪似鹅毛,地上已是薄薄一层。
“下雪了!”
小宝惊呼,另外两个脑袋围了过来。
“要不,我们去院子里玩雪?”小六子提议道。
几人看向涂白苹,只等涂白苹点个头就立马冲出去。
涂白苹看着几人眼底的兴奋,不忍儿童心性被抹杀。
“注意保暖。”
三个人得了这话,赶紧开门往外钻。
门一开,风雪蹿进来,弄乱了涂白苹的头发,涂白苹打了个寒颤,再抬头,门已经被乖巧阖上。
涂白苹视线穿过窗户落到院子里几个打雪仗的小孩,在心里念叨,希望他们的情谊永不改变。
烟儿这时推门进来。
“小姐,这大雪天,季小姐生日宴您还去吗?”
“喊崔四备马吧,墩儿陪我去即可。”
烟儿自从断了肋骨之后,身体太虚,这天寒地冻的不宜跟着伺候。
烟儿知道小姐是体谅自己,也不妒忌,只是妥帖地将暖手炉、斗篷披风等准备好。
于是,一辆马车从栖霞山出发。
涂白苹到时,季府门口已经停满了马车,涂白苹心想相府门前哪有什么寒冬风雪,想巴结的人自是源源不断。
季幼安给涂白苹下的帖子上写得是永嘉县主,涂白苹将帖子递给门口的小厮,那小厮立马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随后涂白苹一路走过,每到一处,便有目光随来,大家对圣上刚封的永嘉县主格外好奇。
众人见这永嘉县主长得婉丽飘逸,眉似远山,眼横秋水,如画图中仙人一般,一时都暗暗称赞,根本不是传言中毁了容颜的丑怪。也有人嫉妒涂白苹,白白得了一个三品县主之位,这是多少人求不得的荣耀。
涂白苹到女宾处,季幼安立马迎了上来。
“见过永嘉县主。”
季幼安要见礼,被涂白苹拦下。
“幼安,你我之间何必来这些,再说今日是你生辰你最大。”
涂白苹招来墩儿,将一个小巧的檀木盒拿出来。
“恭贺生辰,望幼安平安顺遂。”
涂白苹将盒子递给季幼安,季幼安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把圆润古朴的梳子。
“谢谢白苹,我很喜欢。”季幼安道。
季幼安将涂白苹安置好,又去招呼其他客人。
涂白苹一落座,周围的女子都一个劲地往涂白苹这边瞧,却没有一个人主动与涂白苹打招呼。
忽的,两个人的声音格外大。
“颜颜,要不咱过去打个招呼,好歹永嘉县主差点和你成为一家人呀,也是缘分。”一个青衣小袄的女子怯生生道。
旁边绯红色荷叶边襦裙的女子不屑地道:
“笑死个人了,当初还说要嫁给我哥呢,我哥嫌她是个丑八怪没要,这算什么缘分?”
“永嘉县主生的好好看啊,你哥是不是搞错了?”那青衣女子又道。
穿着绯红色荷叶边襦裙的女子是孝康公齐盛的女儿如意郡主,唤齐颜,人虽十四五岁,却是出了名的娇宠,从不把人放在眼里。
齐颜是郡主,自是不把涂白苹这个县主放在眼里。被人一提醒,猜测涂白苹丑颜之说是假的,甚至有可能是她本人传扬出来的。
一想到这,齐颜坐不住了,腾的一下站起来,走到涂白苹面前。
“一个月前,永嘉县主毁颜的消息传遍京都,现在面如白蛋,这是在哪看得神医啊?我娘亲正想容颜永驻呢。”
涂白苹不冷不淡道:“还的确是碰到了神医,那神医姓徐,来自西北乌海市,偶然在栖霞山脚遇到,便救了我一张脸,说来也是缘分。”
大家还在想和京都远隔千里的乌海的徐神医能跑来京都,这永嘉县主真是走运。齐颜却听出涂白苹话里藏话,小嘴一噘,
“永嘉县主怎么能编写子虚乌有的事来诓骗大家?”
“怎么能说是子虚乌有呢?西北乌海徐家可是当地有名的医药世家,如意郡主连这都不知?”涂白苹嘴角含笑道。
齐颜明知涂白苹在说假话,又无法拆穿,瞬间来了脾气,夹枪带棒道:“好一张利嘴!这样的人我们孝康公府是看不上!不知到时候祸害的是哪家的儿郎?”
齐颜话一落,周围唏嘘声此起彼伏,关于涂白苹以往的一些流言再次被大家想起,一个个看向涂白苹的眼神多了些鄙夷。
“如意郡主想知道我看中谁家儿郎了吗?附耳过来,我悄悄告诉你。”涂白苹朝齐颜勾勾手,语气充满玩味。
齐颜有种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这女子毫无羞耻之心,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同自己讨论这些体己事,满腔怒气挫了一半。
“没羞没燥!有违女德!”齐颜白了涂白苹一眼,回到自己座位。
大家往涂白苹这个方向瞄,哪怕其身后的侍女闻言脸色都难看至极,可当事人却像没事人一样。一个个都在心底感慨永嘉县主是个厉害的角色。
涂白苹只把这些视线的主人当成是木头桩,落落大方任凭打量。
随后,宴席起,大家忙着欣赏戏曲,无人再往涂白苹这边瞧。
涂白苹不喜听戏,只觉得闹哄哄的,和墩儿说自己出去透透气便去了后花园。
相府的后花园一大片梅林傲然盛开,花香彻骨。
涂白苹驻足观赏,只见雪花飞舞,落于枝头,半红半白,颜色煞是好看。
忽的发现远处那几株开得更盛,于是在树间穿行,莲步陡至。
往梅林里走去,突然有细碎的声音传来,涂白苹又往前走了几步,只见稍远处的空地上,正架着火炉,四人围炉煮酒呢。
涂白苹透过梅树的花枝,看清那四人正是季幸、贾岛、范稀文,还有一人背对着自己,涂白苹未能通过身影识出。
涂白苹正要转身离开,自己的名字被人提起,涂白苹又止了动作。
范稀文一抬头就看到梅林当中的女子,嘴角一勾。
“齐甯,你妹刚刚又为你打抱不平来着,要不是我娘年纪大了,要不然我也想要个妹妹。”
齐甯知道自己妹妹的个性,一听忙问道:“颜儿干了什么事?”
“你妹当着众多女眷面对圣上刚封的永嘉县主发难,说你们孝康公府看不上人家,还说人家有违女德。”
齐甯面上有些难堪,虽说之前涂家是想把女儿嫁到自己家,可这事早已不做数了,阿颜竟在别人府邸提起此事,对女子来说这是多大的折辱啊。
季幸插话道:“怎么?齐兄同永嘉县主是……?”
“你还不知道啊?之前涂府想着通过嫁女儿攀高枝到处物色郎君,齐甯正是人家选中的如意郎君呢。”范稀文道。
齐甯不太想谈这些,囫囵道:“论起如意郎君,整个京都谁敢同贾兄相比?我可听说好多大人都想要贾兄做乘龙快婿呢!”
贾岛道:“别,人家涂府可没瞧中我。”
“涂府没瞧上没关系,只有永嘉县主瞧上了便成,反正现在涂府和永嘉县主一拍两散了,各管各的事。”范稀文揶揄道。
季幸目光在范稀文和贾岛身上逡巡,心想难不成涂二小姐和贾岛私底下有什么。
贾岛猜想范稀文应该是知道白苹即是涂白苹,故意这般说,又见季幸猜疑的目光,不想暴露自己与涂白苹的私交,于是道:
“其实齐兄阿妹也没说错,永嘉县主在女德上是有亏损,京都那些传言总不是空穴来风吧,娶妻当娶贤,我贾岛对永嘉县主敬而远之。”
齐甯把被有心之人听了去,赶紧替齐颜解释道:
“舍妹年纪尚小,乱口胡说,永嘉县主在涂府的日子不好过,厉害些也不为过,无关乎女德。”
“未出阁的女子能搅得家犬不宁,足以见其心思之深,此等女子若……”
“说这些干什么!喝酒!”贾岛的话被季幸打断。
“喝喝喝!”
范稀文再抬头时,梅林中已无那一抹白,眼底不经意浮现一丝冷笑。
涂白苹回到坐席,只觉得心有些冷,一个手染鲜血的阴私小人竟看不上自己,涂白苹扪心自问,自己非善人,但绝不玩弄是非。
涂白苹猛得端起桌面上的酒杯,一饮而尽,竖子不同与谋!
墩儿想阻止已来不及,眼见着自家小姐端起酒杯喝完,心里隐隐担心。
“小姐,您还好吗?”
“无碍,你去同季小姐说一声,我们先告辞了。”
墩儿以为涂白苹是被席上那些碎嘴子气到了,赶紧去寻季幼安。
过了一会儿,季幼安赶来。
“白苹,你能不能晚一点走啊?我哥新得了一柄古瑟,想等宴会结束,邀你和贾公子试试音呢。”
涂白苹一想起贾岛表面上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只觉得恶心至极。
“抱歉,府里还有事,这次作罢吧。”涂白苹道。
季幼安也不强求,涂白苹告辞,离开季府。
季幼安派人去给季幸传话。
“公子,小姐说永嘉县主有事提前离席了,今日就不试音了。”
季幸有些失望地摆摆手。
齐甯也是个乐痴,一听忙问道:“试什么音?”
“齐兄有所不知,这永嘉县主和贾兄一样擅长鼓瑟,我近来新寻了一古瑟,想借着今日舍妹生日请永嘉县主和贾兄一同帮忙试试音。”季幸道。
“我竟不知永嘉县主是鼓瑟高手。”齐甯道。
“我也只有幸听过一次,今日是没缘分了。”季幸感叹道。
范稀文似乎是突然想起什么,
“喔,对了!我们先前说话的时候我似乎看到有一女子站在梅林中赏梅,看身影似乎是永嘉县主,不知是不是听了我们的对话,这才匆匆离席呢?”
一时几位男子脸色纷呈,背后非议女子实为不耻。
“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贾岛起身离座,脚步匆忙,留下三人心思各异。
雪天马车行驶缓慢,贾岛打马而来,在城门外追上了涂白苹的马车。
贾岛的马挡在涂白苹马车前面。
“崔四,怎么停了?”
“小姐,贾公子来了。”
涂白苹握了握拳,“绕过他继续走!”
“是!”
贾岛见崔四转动方向,似乎打算绕过自己,心一沉,大声喊道:
“白苹,我有话要同你说!”
车内涂白苹假装没听到。
贾岛又道:“你若不出来我便一直跟着你!”
涂白苹面色一寒,墩儿气都不敢出,崔四动作也慢了下来。
涂白苹知道此人牛皮糖的劲,于是道:“停车!”
崔四拉住缰绳。
墩儿想跟着,被涂白苹制止。
贾岛看到女子冷如水的面容,便知梅林中的话她大概是听全了。
“白苹,我今日说那些话不是真心话,是场面话罢了,你别当真。”
涂白苹轻眨睫毛,“贾公子说的话自然是不可信的。”
贾岛一听急了,赶紧道:
“白苹,只是今天在梅林中的话是假话,其余皆是真话。”
涂白苹笑了,“贾公子同我解释作甚?我们之间没有这个必要。”
贾岛一怔,“我……”
贾岛咬了咬牙,鼓足勇气道:“我心属于你。”
涂白苹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笑得前俯后仰,贾岛看着女子大笑,心里隐隐慌乱。
好半天,涂白苹才止住笑,冷声道:“我涂白苹对贾公子同样敬而远之!”
贾岛眉心紧蹙,“都说那是场面话,真心话是我属意于你。”
涂白苹倾身靠近贾岛,低声道:“我说的也是真心话,我涂白苹爱慕的是朗朗如月、品如青松般的男子,可不是贾公子这种手染鲜血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伪君子。”
贾岛喉结上下的滚动了两下,然后垂下眼帘遮掩了眼底的难过,下颚绷得紧紧地,像是压抑着什么。
涂白苹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使过,留下深深的车辙。
贾岛于风雪中驻立,胸腔阵痛,谁不愿朗朗如月呢?可有人身在沟渠,不得不染了满袍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