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学堂自打来了个桓夫子,学子们的学习热情便空前高涨。
虽然第一日的背书通关吓跑了大多数人,但随着上过课的学子们回来口口相传的赞不绝口,每日课前背书之人就开始大排长龙。
学堂主事人宋彦文跟一帮族老们在学堂后湖的凉亭里喝茶赏景,闲聊话题自然绕不开桓家大公子。
“桓公子带来的那位柳小公子可去查过了?”族老宋志业靠在藤椅里,眼睛眯起看向湖对岸。
“回父亲,查过了,桓家在安庆府确实是有柳姓的亲戚,但数十年未联系了,那柳家早已败落,族人四处流落,到底有没有这位柳小公子还真无从查证。”宋彦文殷勤给父亲递上温茶,拿起蒲扇轻轻在他身旁摇着。
宋志业闻言突然坐直了身子,“哦?可知那孩子何时来的京城?身边还有什么人?”
宋彦文闻言有一瞬的讶异,但他一般也想不明白,只好事无巨细如实相告,“上月来的京城,一直住在青云巷的一件私宅里,同行的是一个妇人,约摸三十上下,普通仆妇打扮。”
“咳咳咳……咳咳……”坐在宋志业左侧,年纪最长的族老之一宋志才用力咳出一口浓痰,“来历不明的稚子……咳咳……桓家人为师……”
宋志业瞳孔微缩,“这……可这孩子非富非贵的……”
“那倒也未必……”宋志才满脸褶皱的脸上现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来。
周围几人被两位族老哑谜般的对话弄糊涂了,再追问却见他们均住了口,横竖桓家大公子愿意屈尊来宋氏族学教书对宋氏家族来说只有好处,于是就此作罢,聊起别的话题来。
“那桓大公子教书确有一套,一篇天文志,就带着孩子们夜观天象,日行百里,我家孩子下学回到家,竟与我滔滔不绝地讲起天文志的要义来!”
“是是是,我家孙女本来这月准备休学回家备嫁了,如今哪里肯,生怕通不过不给上课,一大早把书背熟了才肯安心吃早膳。”
“我听说今日也出去了?”
“嗯,一大早就走了,桓大公子面子大,今日带孩子们去钦天监观学,据说钦天监监正章铆亲自讲解呢!”
“竟有此事?!”
……
钦天监。
大半月未在衙门坐值的钦天监监正章铆今日一身崭新青色官袍,听到属下禀报桓大公子来了,急急迎出了衙门口。
在他这个位置,官场那些交际非是必要,当然,桓皇后和镇北大将军的身份已有足够分量,而他更看重的是上一任监正老师时常提及的那句“桓家气运四百年,此时不过半,敬之畏之,不可小觑也”,故而桓家的面子,必定要给。
看到丰神俊朗的桓家大公子带着一群青衫学子们缓步而来,他心中更是坚定几分,如此气度,定非池鱼,桓氏兴旺百年可期。
一番寒暄见礼过后,桓翊直奔主题,“学子们研习《天文志》有感,还要劳烦监正带孩子们去观星阁一览。”
“客气了,请。”
章铆章监正早年也是个博学之人,他自认那时若是考功名,一个二甲进士不成问题,后来他被上任监正收为徒弟,苦学数年,也完整继承了老师的衣钵,总算没有辱没老师的名声。
奈何这清水衙门除了些祭祀择日的常规事务,常年无事可做,他空有一身才华也无用武之地。如今面对一群求知若渴的学子,他颇能找回一些当年意气风发之感,于是认真讲解起来。
宋时祺与一帮女学子跟在队伍的最后方,好奇地打量周围稀奇古怪的布置,待从观星阁出来,拐进一座殿宇一样的建筑时,一双大眼睛倏然亮起。
她曾在学堂书楼的典籍里见过浑天仪的图解,若是没认错,这座大殿正中放着的两座巨大仪器便是传说中的浑天铜仪和地动仪了。
果然,章监正结合《天文志》中的内容着重讲了眼前巨大的天文仪器,引得众学子惊叹连连。
“监正大人……”一只小手在队伍后方缓缓举起,伴着一个蜜糖般甜美柔和的声音,“学生有一个问题。”
监正笑容和煦,他朝末端那位女学子招招手,示意她走近些,“小学子但问无妨。”
宋时祺深吸一口气,在众人的注视下稳步走到监正面前,并未注意到原本立于她身后的桓翊眼里满是欣慰和赞赏。
“监正大人,学生读古书云:‘池沼之水,风吹成毂,荇藻交萦,无端泡沫上腾,若沸煎茶,使必地动。’”
章铆点头,“确有此事,小学子有何疑问啊?”
“学生在绵山脚下有荒地百亩,多为沼地,近些时日常见有无端泡沫上腾,虽不至煎茶,也属实怪异,是何缘故,先生可能解惑?”
她拥有那块百亩废墟这件事在京城是人尽皆知的。
望着眼前女孩专注恳切的眼神,章铆两道浓眉拧到了一块儿,“绵山腹地啊……稍等片刻……”
就见他摆弄一番地动仪,手触摸着精铜部件观察片刻,又抬头问道:“小学子那块地在绵山什么位置?”
“西南。”
章铆走向一旁的浑天仪,拨弄上面复杂的圈环,透过窥管仔细查看,眉心的“川”字越来越深。
“监正,可有何问题?”桓翊走近,轻声询问。
“确实有些……不太寻常,”章铆的视线从窥镜上移开,面露困惑,“星象位置走向与本官半月前所观略有偏差,按理是不会出现此种情况的……”
“难道真有地动之象?”
围观学子们闻言紧张起来,纷纷凑近了浑仪来看。
“这程度……倒也不至于……但确实有那么点可能……”章铆笑起来有些勉强。
“在下才疏学浅,天文方面的学识章监正定是无人可及,然地动之事关乎民生大计,在下窃以为还是谨慎为上,宁可错判,也莫要错漏,防患于未然!”
章铆有些纠结,沉吟片刻后还是点了头,“桓公子心系天下苍生,方才所言极是,防患于未然,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该多加防备才好,本官这就进宫面圣,商议此事。”
“监正大义,在下佩服,学子们今日收获颇丰,那便不叨扰了。”
……
消息传回来得很快,宁惠帝的态度出人意料地积极:钦天监预测绵山方向半月内或有局部地动,特命京兆府协同皇城兵马司巡防京郊绵山腹地内外,维护日常秩序,防患未然。
各方回应也十分积极,毕竟绵山脚下多是权贵官员们的别庄,若地动发生必定有所损失,各家也各自将庄子安置妥当后派家丁巡护。
作为绵山腹地所占田产最大户的宋时祺,也求着父亲命人将废地围了起来,以防地动发生时有危险。
此举也遮挡了往来之人的视线,若是废墟里头发生点什么,不会被轻易发现。
压在心头数日的一大难题居然轻松解决了大半,宋时祺心情愉悦,这多亏了桓夫子给他们创造的钦天监之行,且他对监正的中肯建议也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慢慢地,在女学子们夸赞桓夫子的日常对话里,宋时祺也会时不时附和一句,真心实意。
“祺姐儿!”
这日午间休憩,女学子们三两成群地吃点心闲聊,宋时妍伏在桌案上,两手托腮,愁眉苦脸地喊着宋时祺。
“何事?”
“祺姐儿,我觉得桓夫子特别关照你。”
“何出此言?”
周围听到的女学子们也搬着板凳围了过来,静待宋时妍的下文。
“你看啊,我们背书,墨三都是一字一字地扣,错了一字就不给过,就只有祺姐儿你,才背一句,桓夫子便云淡风轻地吩咐墨三不用听了,”宋时妍坐直了身子看向宋时祺,“你说这不是优待是什么?”
“这难道不是因为桓夫子知晓我已将整本书册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吗?”宋时祺挑眉斜瞥着她。
宋时妍顿时泄了一半的气势,“也对哦。”
“还有呢?你肯定还有一堆理由,说说看!”宋时祺拿了个蒲团垫在身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歪坐着,语调闲闲。
“当然有!每日我们习字时夫子就爱站在你旁边,一看就是半堂课,下学前桓夫子都要再三问你可有哪里不懂了,但凡生涩难懂些的,都要与你细细讲解一番……还有还有……”宋时妍索性掰着手指一条条细数桓夫子对她的优待。
宋时祺默默听着,待她数完了才状似无奈般轻叩宋时妍的脑门,
“你呀你呀,可是明日要背的文章背不出来了?桓夫子待我不正是一个夫子对十全好学生的正常优待吗?况且,你不觉得你才是被桓夫子特别优待的那一位吗?嗯?想想你是如何上到桓夫子课的?”
“唉……”宋时妍被戳中痛处,苦恼地再次伏案哀嚎。
“好啦,背书吧!再嚎可不帮你了。”宋时祺从书案上拿出明日要学的书册,找了个角落,背对众人,假装看起书来。
其实她的心有些乱,妍姐儿的抱怨不无道理,若说她是好学生,那比她好学勤奋的学子可多了去了,周文翰,宋锐嘉,宋时妤……根本数不过来。桓夫子在她身上耗费的时间属实是太多了些。
带着零散的前世记忆活在这世上,她对男女之情不再报任何幻想,况且这位还是她的师长。此生此时,她在努力活着,比前世好千百倍地活着,她如今的注意力都在改造观闲居旧址,以及自己至亲之人的身上。
当然,偶尔脑中也会闪过他跟自己讲解课业时俊美无俦的侧脸,专注温柔的眼神,她也会回味,愉悦,不过再深一层的感受,应是没有了。她归结为她的爱美之心,好看之人赏心悦目,概是如此吧。
不过既然宋时妍都看出来桓夫子对自己的偏爱,往后还是保持些距离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