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抹去了最后一缕残阳,弯月高悬,银灰色的薄纱笼罩万物。
江少川安静地立在夜影中,半垂着头,辨不清其中神色。
过往的片段一幕幕席卷而来,他陷入无尽的衰颓,百味杂陈。
自以为找到了缓和的良方——避而不见,殊不知,却是最最劣等的懦夫之举。
品出男子的异样,林娇娇眸光微变,柔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二爷若想改变,需得慢慢来。”
江少川缓缓抬头,眸中的溃色昭然。
“改变...我又能如何改变?”一岁失去双亲,与阿兄共处至今,已有二十三载。
他也曾为此努力过,可无论如何做,换来的,只有冷言片语,或是戟指怒目。
可眼前女子,不过见了阿兄一回,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她怎么敢...怎么敢说,阿兄待他,仍有手足情谊?
此刻的江少川,不再是高不可攀的世家子,光鲜的外皮被剥下,藏在其中的,是一位禁锢已久的囚徒。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暗淡的墨瞳隐隐有几分期待。
期待她,为他解下手中的枷锁。
林娇娇迎着江少川的目光,平静,却又坚定。
只听她一字一句说道:“镇抚司办案,不一向于细微处见大、于棘手处进取吗?二爷不妨想想,今日在凌院中,是否忽略了什么。”毕竟,被成见所蒙蔽的双眼,总是看不清实质。
江少川眸光微动,是了,那装着玄玉弓的锦盒...阿兄若是不喜,又怎会放至正中位置。
瞧出变化,林娇娇心知赌对了。
所谓诱敌之计,攻心为上。
她从袖内取出方帕,为男子拭去衣襟沾染的茶渍。
“奴在朝雪楼时,常见达官贵人们饮用祁门红茶,此茶醇香养胃,人皆适之。玉叶长春既不合宜,二爷何不将合宜的送去?”
音色柔婉,一字不落地砸入江少川心间。
他一动不动,任由女子擦拭着襟前早已干涸的茶渍。
从他的角度,林娇娇轻低着头,娥眉淡扫,长睫微颤,鬓边两缕发丝随风拂面,平添几分诱人的风情。
月光倾斜在她的水色衣衫上,灿然生光,如梦似幻、恍若神仙妃子...
而这不可亵渎的九天仙女,正用柔荑为他擦拭着......
江少川突然伸手,抓住女子皓腕,眼睛紧盯着那块方帕,“这是我的帕子。”
林娇娇似被撞破了一般,眸色躲闪,急忙将手缩回。
“二爷看错了,奴还有事,先退下了。”
说完不顾男子神色,疾步离去。
江少川目光已恢复清明,尚未来得及反应,林娇娇便消失在眼前。
右手仍维持着方才捏住皓腕的动作,细腻的触感萦绕指间久久不散,他合上眼帘,将指间异样缓缓拢入掌心。
***
翌日下朝,江少川捧着从茶肆挑选的祁门红茶,亲往凌院而去。
似事先商量好一般,两人谁也没提昨日的不快,彼此沉默着,细品手中茶盏。
江少川不露声色地观察着屋内摆设,直至看见不远处的棋盘,握着杯盏的手稍稍发紧。
尘封许久的记忆里,那些与阿兄有关的、温暖愉悦的片段,首当其冲的便是阿兄执手教授棋艺的时光,说起来,还是十岁之前的事了。
将目光从棋盘上收回,他漫不经心道:“好久没与阿兄对弈了,不知阿兄如今的棋艺,是否一如当年,鲜有敌手。”
话语掉落在地,无人接茬。
江承峰罔若未闻般,将杯盏搁下,手往茶壶伸去。
江少川见状,忙放下自己的杯子,略显生疏地为阿兄斟茶。
茶水不复初时滚烫,现下的温度正好入口。
江承峰端起红茶一饮而尽,随后推着椅臂,来至棋榻前。
“对弈一局罢。”
声音落入耳中,江少川怔了片刻。
窗外夕阳斜照,映在江承峰单薄的后背上。
印象中,生来便笔直如桦的背脊,竟也会朝前弯折。
原来,岁月无情,爱催人老。
“好。”
这一刻,似有什么冰消瓦解。
江少川接过阿兄手中的棋盒,将夹杂其中的几粒黑子一一挑出。
不再是短兵相接、针锋相对,两人深陷棋境,忘却了时辰,炉内也添上了新香。
直至夜色占领了天幕,点起无数星灯,发散出磷色的光辉。
江少川出来时,王氏正捧着药碗入内。
迎面遇见,江少川点头行礼,“嫂嫂。”
王氏淡淡颔首,目送其隐入夜色之中。
踏入屋内,正好瞧见江承峰扶着窗沿,朝外勾着脑袋。
“莫看了,早已走远了。”
王氏将碗搁到案上,绕到里间抱出薄毯,这才移步窗边。
“你看见了吗,少川他走时,可是带着笑?”
王氏点点头,动作温柔地将薄毯覆在江承峰身上,“夫君没有看错,是带着笑呢。”
江承峰喜上眉梢,握紧王氏的手,嘴巴几经张合,却不知从何说起。
王氏轻拍他的手背,安抚道:“我懂的,我都懂的。”说罢推动木轮椅,来至案前。
江承峰一改往日作态,罕见地捧起药碗,痛快饮尽。
药汁见底,这才龇牙咧嘴,朝王氏说道:“苦死了!”
王氏忙将备好的蜜枣塞入他的口中,“好了,不苦了。”边哄着,边抬手擦拭其嘴边溢出的药渍。
江承峰倚在王氏怀中,砸巴着嘴中蜜枣,忽又抬起头来,“你看见没,少川他陪我下了棋...”
王氏将脸抵在男人额头,轻抚其发,“看见了,夫君可是高兴得紧?”
男人将脸埋入王氏怀中,须臾,轻轻点了点头。
***
这几日的江少川,可谓是容光焕发,神清气爽。
就连对待犯人,都‘温柔’了不少,一改往日凶狠做派,颇有耐心,谆谆诰诫。
石六见状,挤眉弄眼道:“大人近来可有喜事?”
江少川斜睨了他一眼,反问道:“我能有什么喜事?”
石六撇了撇嘴,“那大人为何这般高兴?属下瞧着,倒跟小八娶媳妇那两日,没啥区别。”
一旁的小八点头附和,“可不是嘛,大人素来沉着个脸,此番连着两日没动怒,显然是遇到了什么大好事。”
江少川凝眉,这几日自己的心情确是松快。
不过,有那么明显吗?
石六悄悄靠近,低声谑道:“莫不是大人采到了一朵解语花,这才...”
江少川板着脸,沉下声音,“多舌!案卷都看完了?”说着将手伸向案边,上头高叠着几摞案卷。
石六忙摆手后退,逃离江少川的视线。
江少川摇头轻笑,目光移回手上的卷宗。
整整过了一炷香,眼前这一页都未曾翻动。
神思已然飘远……
祖母身体康健,又与兄长破冰,府宅和睦,心情不可谓不畅。
而这一切,离不开她的助力。
一介丫鬟,胆敢冒着怒火犯上谏言,也只有她,才能做出这等不顾尊卑之事了。
江少川想罢,嘴边不自觉泛起笑容。
当初之所以将她放在东院,不过是心有疑虑,放到眼皮子底下方便看管罢了。
谁曾想,她不仅没做恶事,反倒救了祖母,还缓和了自己与阿兄的关系...
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变了江府所有人的轨迹。
不过...
江少川缓缓收起嘴角笑意。
她终归是以安心慕之人。
***
落日西沉,夜幕降临。
东院除却几盏灯烛发出摇曳光辉,再无任何动静。
在无人注意的昏暗处,隐约发出窸窸窣窣的衣料推搡声。
几道饿狼般的目光直盯着偏院方向。
“怎还没见着人影,你不是踩好点,说她戌时三刻会回来的吗?”
其中一人挠着脑袋说道:“我也不晓得今日怎么回事,平日里她就是戌时三刻...”
“嘘,来人了,别说话。”
不远处,林娇娇提灯从夜色中走出。
烛光映照下,美目流眄,樱唇含笑,素色腰带将腰儿束得纤纤一握,更衬得胸脯丰挺。
一张摄人心魄的小脸被烛光一迫,朱唇不点而赤,更觉娇艳。
只见她嘴角带笑,挎着老太太赏的食盒朝自己的偏房走去。
并未发觉暗处蓄势待发的恶意。
来至屋前,林娇娇伸手正欲推开房门,便被人从后头掩住口鼻,往草丛深处拖去。
林娇娇使劲反抗,却如隔靴搔痒,根本敌不过男人气力。
眼瞧着自己离偏房越来越远,林娇娇心内发急,对准捂住口鼻的恶手,张嘴狠狠咬了上去。
此法见效,林娇娇顷刻脱离了桎梏。
贼人吃痛忙松开她,看着被咬出血的齿痕,反手就是一巴掌扇了上去。
“贱人!”
随着掌劲,林娇娇控制不住身子,重重撞上一旁的树桩,瘫倒在地。
被打得眼冒星光,细嫩的脸蛋瞬间红肿起来。
她紧咬着后槽牙,撑起身子,“你们是谁?”
另一人听罢邪邪低笑,舔着唇说道:“我是你的好哥哥、好情郎啊,小心肝儿,快让哥哥香一个。”
说着便嘟起嘴朝林娇娇袭去。
林娇娇侧脸躲过,并抬手送去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打得贼人抽了抽嘴角。
“呵,真带劲。”男人非但不恼,反挑起林娇娇下巴,淫。笑道:“莫说哥哥不疼你,劝你还是听话点,待会才能少受点苦头。”
林娇娇强行冷静,默默观察着四周。
目光所及之处,漆黑一片,连只虫蝇都无,更别提搭救之人了。
心瞬间沉至谷底,她阖下眼睫,轻声道:“我听话,你们能不能不要伤我?”
“小美人识趣儿,哄得哥哥开心,自然舍不得你受伤。”说话间一把扯开女子衣襟,露出藏在里头的桃红肚兜,看得三人欲血喷张。
林娇娇呼吸一紧,忙抓上钳制着自己下巴的手,软声讨好,“好哥哥,这里不干净,我们进屋去可好?”
听得男人心神一荡,“好好好,都听美人的,不过嘛...”视线下移,往洁白如牛乳般的肌肤看去,“等哥哥解了馋,再陪你回屋去。”
说着便将恶爪往雪脯抓去,还未触及,林娇娇耳侧便响起了男人凄厉的惨叫声。
后脊骨狠狠受了一脚,似有骨头断裂之声,那人蜷缩着往一旁倒去。
林娇娇含着泪花,怔怔盯着眼前。
前方,江少川满脸怒容,目光如刃,眸里闪烁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
他赤手空拳,一套拳法舞的密不通风。
凶猛的拳脚密密麻麻落到三人身上,已不知挨了多少拳,草地上,血水吐了一地。
三人鼻青脸肿地倒在一块儿,连半句求饶都未能发出。
直至青松匆忙赶来,这场闹剧方才收尾。
“将他们押至诏狱,让石六,好生招呼。”
“是。”
待人通通退下,江少川这才抬眼望向躲在树后的林娇娇。
他喘着气脱下沾血的外袍,一把扔至地上。
再将内里的上衫扯下,缓步来至林娇娇面前,将其裹在女子身上。
林娇娇似被定住了一般,眨巴着眼睫,一滴泪珠落下。
“二...”
未及喊出,便被江少川打横抱起,稳步朝偏房走去。
覆下的衣衫将她稳稳包裹,什么阴谋什么心计,通通都被抛之耳后。
林娇娇将脸埋入江少川怀内,嗅着男子身上淡淡的墨香。
这便是,被人护着的感觉么?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