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起疑

暮夏的雨来得突然,雨声哗啦,天穹就像被捅漏了一个口子一样。

卫襄趴在裴云玠后背上,盯着他的侧脸,闷闷地喊了一声“疏衡”。

裴云玠缓缓转目,幽深的双眸蒙着层水汽,直直地凝着她。

很近很近。

卫襄心口一跳,被他看得不自在,圈住他脖颈的手臂不禁松了半分,说道:“下午那会儿跟雪宜说话,她并不知道侯爷的身份,我想着也许其他邻居也不知道,我在外面唤侯爷的表字……”

应当可以吧?

反正他们以后也是会成亲的,她提前唤未婚夫的表字,有何不妥。

她跟那什么雪宜只见了半日,就这么亲密地叫人家。裴云玠面色凝重,顿了顿,说道:“阿萤想怎么唤都可以。”

卫襄见他绷着脸,怎么看都不像是情愿的神色,迟疑着:“真的?”

裴云玠背着她往上颠了下,眼中泛起温柔:“千真万确。”

他右手裹缠的绢帛垫在卫襄大腿处,卫襄猝然一愣,撑着他的肩头就要下来:“你的手还伤着呢,快将我放下来,我自己能走的。”

方才他蹲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她都忘了裴云玠手上还有伤,怎么能让他背自己呢?

背着她的男人却没松手,反而更用力地扣紧了她。

“阿萤,别乱动,当心摔下去。”

听他这么说,卫襄顿时僵住身子,怕自己摔下去,原本松了的手臂又搂紧他的脖颈。

尽管如此,卫襄身子还是紧绷着,担心自己压到他手上的伤。

裴云玠提步向前走,“阿萤,我怀里有些果脯,想不想吃?”

“嗯?”卫襄好奇地探头,纤细的手在他衣襟前摸索,手指触碰到油纸,眼睛一亮,问道,“你什么时候买的?”

她五指探进他衣襟,隔着薄薄的衣裳,指腹圆润的触感若有若无地划过他胸膛,裴云玠呼吸一滞。

他嗓音压低:“临走时看见桌上的果脯,便揣在怀里。”

卫襄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真好吃。”

她捏起一小块递到他嘴边,“你也吃一口。”

裴云玠甘之如饴地咽下,忽然说:“阿萤,我教你射箭吧。”

卫襄一愣,咽下口中的果脯,眨了眨眼睛:“怎么突然说这个?”

她观察过自己的掌心,白嫩平滑,一点茧子都没有,她应当是从来没有摸过弓箭,裴云玠怎么会突然提起此事?

裴云玠叹了口气:“阿萤,以前我们住在循州的时候,外人确实不知道我的身份。”

卫襄静静地听他说话。

“是以我每次来循州看望阿萤时,总有一人会为难我。那时我们的年纪还小,那个人跟我们一样,但他小小年纪就心思恶毒,千方百计使绊子,不让我见到你。”

裴云玠眸底泛着冷意,一字一句地诉说:“就连我不在时,阿萤也十分害怕那个人,躲在家中不出门。”

“啊?怎会如此?”卫襄诧异道。

循州这地方,竟有这样的人?

她来到循州之后,倒是还没有遇见裴云玠口中的这人。

裴云玠面不改色:“他在循州颇有权势,年纪小的时候,他吩咐家丁带着棍棒守在城门口。我背上的许多伤都是他所伤,往日阿萤总是会亲自给我包扎伤口,再与我一起痛骂那个人。”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背后蕴含了多少心酸。

卫襄捏紧拳头,听得气愤不已,她见过裴云玠背后的伤,一些是在战场中浴血奋战所受,一些竟然是被循州城中一个小人所伤!

他可是昭平侯!

隐瞒身份来循州看望自己,却还要如此忍气吞声地受气!

先前她去裴府时,就觉得他和父亲继母不亲近,怕戳到他的伤心事便闭口不提。

裴云玠每每回京,总会马不停蹄赶来循州,他心里惦记着自己,一心为了自己,结果还有这么一个人从中阻挠,不让他见到自己,真是可恶!

裴云玠不动声色地添了把火:“伯父过世后,伯母也许是觉得她一个人护不住阿萤,才会决定带阿萤来京城。”

逝世的父母是卫襄的底线,一想到母亲一个人拉扯自己,还得提心吊胆防着那个小人,卫襄顿时怒目:“疏衡,你告诉我他是谁,若是让我见到他,我一定不会轻饶了他!”

“他叫——”

卫襄凝着眉心。

男人把她抓得紧了些,侧目,平静地盯着她的细微表情,薄唇轻启,从牙关中冷硬挤出三个字:“崔知涯。”

崔知涯?

卫襄神色怔忪,眼前好像晃过一道身影,嘈杂的声音在耳边骤然响起,转瞬即逝。

她脑中一顿。

她怎么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肯定是因为他以前总是欺负她和裴云玠,就算她失去了往日的记忆,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卫襄挥舞着拳头,咬牙道:“原来就是这个小人!疏衡你放心,他家在何处?我们这就去找他报仇!”

裴云玠见她愤愤不平,唇角含笑,安慰她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更何况那个人已经不在循州城了。”

“疏衡是君子,忍得下这口气,可我仅仅是听着,都觉得难忍,他现在在哪?”卫襄着急地问道。

一想到也许她母亲就是因为受不了崔知涯的磋磨,这才决定带着她匆匆赶去京城,致使她们遭遇山匪,横生灾祸。

这一切都与崔知涯这个小人脱不了干系!

裴云玠扯了扯唇角,轻笑一声:“阿萤有这份心就好。我之所以要阿萤学射箭,是想让阿萤再遇到他时有自保之力,不再被他欺负。”

“学!我学!”卫襄蓦地坚定起来,攥紧掌心,“疏衡什么时候教我?我一定认真学箭术,再见到他,我便用手里的箭为疏衡报仇。”

“再见到他,便毫不犹豫抬起手里的弓箭,对准他?”裴云玠目光沉沉。

卫襄一口应下:“对,我要亲手为我们讨回公道,他凭什么欺负我们?”

她也不愿意刀剑相向,可对付不讲道理的恶人,却只有这一条路。

只愿崔知涯受了皮肉之苦后,有了警醒,不会再来招惹他们。

裴云玠喉间溢出轻笑,凝视她因为生气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幽幽道:“届时,阿萤可不要心慈手软。”

卫襄今夜有些失眠。

她心直口快,白日那会气愤崔知涯的所作所为,一时答应了裴云玠她会认真学射箭。

但晚间躺到床榻上时,她半晌没睡着。

她抬起手掌放在眼前,摩挲了下掌心白嫩的肌肤,叹了口气。

有点担心自己会不会笨手笨脚学不会射箭,说不定连弓都拉不开,白白浪费裴云玠的一番苦心。

卫襄翻腾了几下,将此事先抛在了脑后。

她脑海中不禁想起白日里裴云玠的一番话。

崔知涯是恶人。

崔知涯百般阻挠裴云玠见她。

崔知涯指使下人对裴云玠动手。

她眉头微微蹙着,口中轻声重复“崔知涯”三个字。

思绪有一瞬间停止运转。

白日乍一听到“崔知涯”这个名字时,她眼前好像晃了一下,但仅是一刹那,卫襄那时没多想,一心都在裴云玠受欺负一事上。

但现在细细回想,她觉得有些奇怪。

今日裴云玠的语气细听之下急切了些,似是迫不及待地拉着她共同将崔知涯视为仇敌。

卫襄平躺在床上,回想近几日发生的事情。

来到循州后,她烧了两日,醒来后裴云玠答应给她作画,却不小心伤了手。

这也就罢了,她作出了一幅跟裴云玠极为相似的画像,跟他说话时,他的反应却极淡。

那天她只顾着高兴自己的画技,却没有注意裴云玠,他有些不对劲。

再往远的想想,从她醒来,裴云玠对她十分重视。

卫襄有些怅然。

她安慰自己,但不管怎么样,裴云玠对她的好是有目共睹,而且他若是想对自己做什么,早就有许多机会可以下手,但他却对自己很好。

卫襄翻了个身,抓着床幔边的流苏把玩,眼珠滴溜溜地转。

她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

她亲眼看到裴云玠对自己好,她也能感受到裴云玠对自己的好。

他是她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卫襄潜意识里不希望他是个坏人。

……

卫襄心里带着对崔知涯这个小人的怒气,一早就起榻。

她打开屋门,看到裴云玠长身玉立在院中,手里攥着一张弓箭,他搭弓挽箭,仅是一息,箭矢离弦,稳稳扎在了箭靶的红心处。

“好厉害!”

卫襄抚掌夸赞,眼眸亮晶晶的。

她提步走到院中,看到箭靶扎在隔壁的院子中,离得很远。

“疏衡,你的箭法这么好!”卫襄毫不掩饰地赞叹,“不仅画工精湛,箭法更是百发百中,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裴云玠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颤抖,他捏紧了弓柄,道:“阿萤起来了。”

卫襄快步走到他身边。

裴云玠将手里的弓箭递给她,“阿萤,这张弓是我昨日让人打造的,你试试。”

卫襄小心接过来,是一张木弓。

她发现弓箭并不重,她一只手都可以拿起来。她见过其他弓箭,而她手里的这把,看起来要比其他的弓箭小一些。

为了教她箭术,裴云玠真是费心了。

卫襄沉思片刻,她虽然没接触过骑射,但她是个既然开始就一定要认真对待的性子,骑马她都能学会,她相信射箭也一定会。

于是她学着裴云玠的样子张弓挽箭。

她约摸是第一次摸弓箭,手生的不得了,第一下拉弓时怕自己拉不开,鼓足了劲去拉弦,却没想到拉弦如此轻松。她指腹一滑,一时没有捏紧弓弦。

锋利的弦从她脸侧“唰”一下划过时,带起一阵疾风,卫襄吓了一跳,千钧一发之际,裴云玠抬手握住晃动的弦。

他怎么直接就上手了?弓弦会不会划破他的手?

“疏衡,你的手……”卫襄匆忙去查看他的掌心。

他的右手缠着几层绢帛,方才是用左手抓住弓弦的。

卫襄翻过他的左手,粗糙的掌心有一道很深的红痕。

裴云玠没在意,他手臂抬起,将卫襄圈进自己怀中,教她搭弓挽箭的正确姿势,语气颇有些沉肃之感:“阿萤,闭上一只眼睛,瞄准目标,什么也不要想。”

他说话时温热的呼吸就在卫襄耳畔,她余光还看着他裹着绢帛的手。

手上的伤还没有好,不能作画,却可以教她射箭。

然而卫襄还没想多少,手里的箭便“噌”地离弦,扎进红心。

她一愣。

“哇!方才怎么射出去的,疏衡再教教我。”卫襄的注意全放在射箭一事上,在裴云玠的教导下接连射出几箭。

裴云玠刻意松了手,她好几箭都快脱靶了。

不过这正激起了卫襄的好胜心。

她还正在兴头上,裴云玠忽然松开她:“阿萤,自己先试一下。空青,你仔细看着阿萤,别让她伤到。”

裴云玠说罢,转身几步走到了院门口。

卫襄放下弓,若有所思地盯着他高大的背影。

依旧是那身青珀色的圆领袍,腰间玄色革带掐出劲瘦腰身。

他负手立在那,低声与辞生吩咐些什么。

身影与她偶尔在梦中梦见的那道身影重合。

她咬紧下唇。

他应该,没有骗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