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萤,怎么站着不动了?”
卫襄出神之际,耳边忽地听见裴云玠的声音,他已经从门口回来,正站在自己面前,俯身关切地看着自己。
她看了眼辞生离开的背影:“疏衡,是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一些小事,我交给辞生处理了。”裴云玠抬手按在她的肩头,微微用力将她的身子转了个向,随即高大的身躯挡住她看向院门的视线,“阿萤,我接着教你。”
卫襄被他拢在怀中,手里握着弓柄,心思却全然不在射箭上。
她目光飘忽,瞥向裴云玠的右手。
此刻,他手心裹着层薄布,五指包住她的,一同捏紧了箭尾与弓弦。
五指一松,箭离弦,正中靶心。
卫襄却没有方才的欢呼,她犹豫了下,问:“疏衡,你的右手已经恢复了?”
裴云玠“嗯”了声,眼睛还盯着靶心,答道:“好一些了。”
他从身旁的箭筒中取出箭矢,继续搭弓,卫襄却道:“那什么时候疏衡可以为我继续作画?”
既是已经恢复了,都能教她射箭,不能给她作画?
她问完,身后的人半晌没说话,反倒握着她的手缓缓抬高,卫襄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瞄准靶心。
裴云玠笑声轻柔,不答反问:“阿萤怎么总是惦记着这幅画?”
语落,他带着她漫不经心地射出手中一箭。
箭支离弦,巨大的冲击令卫襄站不住脚,身形撞到男人紧实的胸膛上。
他嗓音清越,就附在她的耳边,薄唇不时擦过她的耳廓,泛起一层冰凉。
“阿萤,作画毕竟是个精细的活儿,我的右手现如今还拿不稳湖笔。”裴云玠说,“阿萤若是不信,我便去屋中拿起笔让阿萤亲眼瞧一瞧。”
卫襄眨眨眼,“即是这样,那你当要好好休养,教我射箭也不急于这一时,以免加重手上的伤。”
手腕上突然一凉,裴云玠带着冷意的五指握住她手腕,嗓音很温柔:“和阿萤一起射了这么多箭,阿萤自己试试。”
今晨雨刚停,巷子中冰凉的水汽经久不散,卫襄攥着弓柄,不知道是不是在外面站得久了,她感觉浑身有些凉。
她眯起右眼,脑海中回想裴云玠的动作,瞄准了靶心,手臂绷得紧紧的。
“嗖——”
“阿萤真厉害。”裴云玠笑了起来,“若是那崔知涯敢来,阿萤莫要与他多言,将他当做平日练习的靶子,尽管张弓去射。”
提起崔知涯时他的眸底泛着寒光。
卫襄朝箭靶看去,她虽然并没有射中靶心,但好歹也未脱靶,算是命中了。
看来射箭也不难嘛。
她活动了下僵直的身子,酸软的手臂垂在身侧,脚下一转,与裴云玠相对而立。
卫襄仰起头看着他温柔的面容,深吸一口气,轻声问道:“疏衡,我一直没有问过你,你和裴大人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昨晚想了一整夜,那一回去裴府,她虽然与裴暮只有一面之缘,但她能感觉到,裴暮与其继室对待裴云玠的态度是十分恭敬,完全不像是亲父子之间的亲近关系。
她想要了解裴云玠,就得了解他的一切。
她失去了记忆,对于自己的一切也是从裴云玠口中所知,她想知道什么,也只能去问裴云玠。
昨晚她觉出不对劲,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而消除疑心的最好办法就是说清楚。
她要将自己的疑惑问清楚。
听到她的话,裴云玠轻笑,丝毫不觉得她的问题突兀。
“原来阿萤发呆就是在想这个。”
他收了弓箭,拉起她的手腕走进屋里:“阿萤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卫襄跟在他身旁,就听他说道:
“我母亲生我时血崩而亡,父亲便因此对我心生不喜,觉得我晦气,是我克死了母亲,于是将我丢在府里的偏院不闻不问。”
幼时的事情裴云玠哪里还记得清楚,想必这些都是他从旁人口中所得知。
而这样的事情,从旁人口中说出来是多么的刺骨寒心。
卫襄心中一紧,从他轻飘飘的语气下似乎能窥见他当初听到这些话时是怎样的感受。
“那时我还小,幸得有母亲身边的一个嬷嬷照料,后来阿萤出生,因为小阿萤很喜欢我,父亲才因此对我有了几分好脸色。”
“可好景不长,父亲娶了继室,生下二弟,他们一家其乐融融,我才像是外人。”
其中艰涩被他寥寥几句带过。
“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年过年,我在偏院里和嬷嬷一起守岁,冷冷清清的,也不知为何,二弟突然带着人闯了进来,不由分说将嬷嬷偷偷藏下给我吃的汤圆抢走。不过好在有阿萤……那时阿萤虽小,却毫不害怕,挡在我身前。”
裴云玠说到此处,似乎是回忆起往事,眼底闪烁着光亮:“阿萤就是我的小福星。”
卫襄本想笑笑安慰他,但她发现自己的唇角挤不出笑,犹豫片刻,她双手向前寻到裴云玠的左手,捧在掌心。
他们同为裴暮的孩子,凭什么裴云玠就要被这样对待!
“不久陛下为各位皇子选伴读,父亲不想让二弟去给不受宠的四皇子做伴读,便让我顶了上去。”这样的朝堂之事,裴云玠丝毫不避讳的讲了出来,只为让卫襄能听懂。
“四皇子不受宠,我身为他的伴读,连带着也会被欺负。后来陛下发现我习武天赋高,便将我送去了北境。”
北境苦寒难耐,他一呆就是十年。
卫襄听着听着,眼底忍不住泛起泪花。
他自幼不得父亲喜爱,将她视作玩伴。
但她和父母去了循州后,裴云玠又是孤身一人。
明明十岁还是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纪,他却要一个人奔赴遥远苦寒的北境。
前不久原本是他们成亲的时候,他在京中欢喜等待,等来的却是失忆的心上人。
也难怪她觉得有时候裴云玠对自己看顾得很紧,卫襄想若是她的心上人失去记忆,忘记自己,她会恨不得将人拴在身边,唯恐他会离开自己。
他将自己视作唯一,她竟然还怀疑他。
真是不应该!
卫襄沉默地起身,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子,脑袋拱进他怀中,手臂抱紧他劲瘦的腰腹。
她轻声道:“疏衡,虽然我想不起从前,但以后有我陪着你。”
不管她会不会恢复记忆,以后的事,且走一步看一步。
当下,她只想听从自己的心。
她的心想要靠近裴云玠,她不想再看到他那么孤寂落寞的模样。
裴云玠垂眸盯着自己怀里毛茸茸的发顶,唇角勾出笑,掌心轻抚她纤薄的脊背,将她往怀里压去,紧紧搂住。
他的阿萤,可真是一个聪明又心软的姑娘。
卫襄与叶雪宜约定了下一次见面的日子,到了那日,她径直去了茶楼。
她旁敲侧击地问了有关崔知涯的事情,叶雪宜听后,还以为是崔知涯又来找她的麻烦,担心不已。
卫襄一边安慰她,一边说没有。
叶雪宜放下心:“那就好,阿萤,你是不记得了,可我见过崔知涯是怎么欺负你跟你夫君的。你以后若是再见到他,有多远离多远,他就是个晦气玩意。”
卫襄张口想强调裴云玠还不是自己的夫君,但见她说得起劲,便作罢了。
“放心吧,疏衡他教我射箭了,若是遇见崔知涯,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卫襄不想再说这事,转开话茬问她有关游湖晚会的事情。
上次她说过后,卫襄一直好奇,今日终于找到机会问她。
叶雪宜原本想让她到时亲眼看看,但拗不过她一直好奇,便告诉了她:“游湖晚会其实就是未婚男女相看的一个晚会,可热闹了!喏,就城内的那条河,届时会有一个画舫浮在那上面,画舫的桅杆上挂着彩头。”
卫襄好奇地听着。
“男子们竞相争取桅杆上的彩头,谁若是夺下彩头,就可以送给喜欢的姑娘!据说这样两人就可以同心相守,生死不离。这个传统在循州流传了很久很久……”
“同心相守,生死不离……”卫襄第一次听说这个,觉得颇为奇妙,“那女子呢?男子们可以争夺彩礼,我们可以做什么?”
叶雪宜一拍桌子:“女子当然就是做做香囊,晚会上送给心仪的人,若是对方有意,不就结成了一门好亲事。”
卫襄端起茶盏轻呷了一口,听了她的话,心里头琢磨着要不要做一个香囊送给裴云玠。
从她醒来,好像还从来没有为裴云玠做些什么。
他对她好,她当然要做些什么回报他。
循州多雨,这日天黑得早,漆黑的苍穹下雨丝翻飞。
循州客栈的一间厢房里。
地上堆满了卷成球的纸团。
裴云玠脸色阴沉地立在桌案前,手里攥着湖笔,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侯爷,您握笔太重了,笔杆都快叫您捏断了,这样如何能……”
桌案另一边,年迈的老画师未说完的卡在了嗓子眼中,因为他瞥见了男人越来越黑的脸色。
直觉告诉他若是再说下去,说不定小命不保。
不过好在厢房里僵滞的氛围就被一道敲门声打断。
裴云玠轻抬手,老画师赶忙退下去,紧接着辞生走进来,神色严肃。
“侯爷,派去寻找小公子的人来了信,信中说……”
“说什么?”
辞生有些不忍:“小公子……死了。”
裴云玠扔掉手中的笔,眉心拧起:“死了?怎么回事?”
“小公子被拐子拐走,谁知半路忽然生病,许是那拐子没钱治,便将小公子丢在了山路间。我们的人找到的时候,小公子的尸身已经被野狼啃食得不像样子。”
“可确定?”
“千真万确,那小孩身上还有象征身份的玉坠,属下将其拿回来了。”辞生说着,将手里一直攥着的玉坠递给他。
灯光下,白玉坠子上清晰可见刻着一个“钰”字。
裴云玠沉吟了片刻:“再去细查,一枚坠子说明不了什么。”
他将坠子握在掌心,走到窗前,外面夜色深沉,与他眸底的沉色融合。
他缓缓取出怀中的一枚白玉坠子,指腹摩挲了下。
那一枚玉坠上,赫然刻着一个小小的“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