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玠从屋里走出来时,已是月上中天。
他提步踏出小院,辞生正候在院外。
裴云玠瞥了眼辞生,见他身上还挂着伤,眉心拧起,问:“人呢?”
“禀侯爷,人跑了。”辞生垂着头,“属下办事不利,请侯爷责罚。只是侯爷,那崔知涯竟还有帮手,属下仔细打量了他们,发现救走他的,竟然是戎狄人!”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压低了声音。
裴云玠眉目一凛,眼底却没有多少意外。
“侯爷,看来姜国灭亡不仅仅是戎狄压境,内里早已腐烂。”
“此事先不要声张,全力追捕崔知涯,掘地三尺,定要将他找到。”裴云玠顿了顿,眸中露出阴狠,“生死不论。”
这一夜卫襄睡得不安稳,迷糊间听到外面好像落雨了,没多久,噼里啪啦的暴雨声就砸在窗面上。
她的身子在睡梦中不由瑟缩了一下。
她想醒过来,却怎么也挣不开眼皮。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也是这样一个暴雨天,天色漆黑,一点亮都没有。
她不知道在躲避什么,浑身被暴雨淋湿,她却顾不得自己身上的情形,而是躲在一处角落,警惕地看着周遭。
耳边除了哗啦啦的雨声,她清晰地分辨出还有几道沉重的脚步声,伴着刀剑从鞘中抽出的细微锵锵声。
她吓得一哆嗦,下意识抓紧旁边人的手。
明明是在梦里,她为什么这么害怕?怎么这般真实?
好像她真实经历过一样。
等等,她抓紧了旁边人的手,旁边的人……是谁?
卫襄想转过头看看身旁的人到底是谁,但不知为何,她浑身僵硬,脑袋更是转动不了一点。
过了不知道多久,眼前映入微弱的光亮,搜寻他们的人好像已经离开了。
卫襄不敢有一丝松懈,她紧紧抓着身旁的人,在确定没有危险后,朝着一处头也不回地狂奔去。
好似是出了一扇城门,她用尽力气往出跑。
暴雨还在落,灰蒙蒙的天穹下,卫襄听到耳边传来一道夺命的喊声:
“抓住那个女人和小孩!”
快跑!卫襄不知道该怎么办,脑海里只有一声接一声的快跑,她拉着身旁的人拔腿就跑!
她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她只感觉到有人掐住自己的后脖颈,猛地将她死死按在地上。
好疼!
但是梦里的她根本不管自己有多疼,而是攥紧了掌心的一只小手,唯恐自己与他分离。
她费力地转过头,看向她一直紧抓不放的人。暴雨倾盆,落在她的眼睫上,她努力睁大眼睛,隐约看见那是一个稚童,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样貌。
她听到她一直抓着的稚童在哭,“呜呜……姐……我害怕,呜呜呜……”
下一刻,掌心的小手脱离,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与他被生生拉开。
她在梦中大声喊,这一瞬,卫襄却觉得自己耳边什么也听不到,她听不见自己在喊什么,耳中只剩下一道孩童凄惨的哭声。
卫襄猝然惊醒,睁开双眼。
她浑身汗湿,仿佛从水中捞出来一样。
她僵硬地抬手,抹去眼角不知不觉流出来的泪水。
那个稚童是谁?她到底要喊什么?
卫襄感觉自己的脑袋好疼,眼前阵阵发黑,她捂着脑袋痛苦呻吟了几句,口中不由自主地念出一个极其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钰儿?”
钰儿……是谁?
她坐起身,怔愣地抱着脑袋,下巴抵着膝头,强迫自己回想方才梦中发生的一切。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没注意到屋门被推开,男人焦急地大步走进来。
裴云玠在外面听到屋里的动静,他推门进来,就看到卫襄仅着中衣,愣愣地坐在床榻上。
他上前将她抱进怀里。
卫襄一惊,随即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她抓紧男人的衣襟,像是有了依靠,半晌无助地喊他:“疏衡……”
裴云玠心都要揪在一起,紧紧搂住她,“阿萤,我在,我在你身边,别害怕。”
卫襄在他怀中平复了片刻,抬起头轻声问:“钰儿,他是谁?”
裴云玠按住她肩头,长眸在昏暗中紧紧注视她,不放过她面上的一丝神情,他古怪地问道:“阿萤,你想起来了?”
卫襄迟缓地摇头,她蹙眉回忆:“我,我适才做了梦,梦里我和钰儿似乎在逃命,有人按住我,想分开我们,我拼命地喊,拼命地喊钰儿,钰儿……”
她说着,浑身轻轻颤抖起来,她总觉得这不是梦,而是她真真切切感受到的一切。
“钰儿,是我的弟弟吗?”卫襄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在昏暗中看向裴云玠,艰难地开口,“他是不是我的弟弟?”
裴云玠凝视她通红的双眼,神色凝重地点头。
卫襄得到肯定的回答,心口一抽一抽地疼,她缓缓问:“他在哪?”
裴云玠却没有说话。
卫襄从他怀里直起身子,心中好似知道他为什么避而不答,却不愿去想那个令她绝望的答案。
她红着眼眶,一字一句地问:“我的弟弟,他现如今在哪?”
裴云玠盯着她,仅仅是过了一晚,她眼底爬上红血色,双手攥着他的衣襟,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嘴唇。
昏暗中,四目相对。
他启唇,声音很轻,怕吓到她,他说。
“他已经……死了。”
死了。
她的弟弟死了。
卫襄脑中“轰”地一声,她本能地不想听懂裴云玠说的话,但那几个字眼不断往她脑袋里钻。
她突然怔住,什么表情也没有,双手陡然垂落下来。
眼眶睁得酸涩,难受得紧,她缓缓闭上眼睛。
“你怎么不告诉我,我原来还有个弟弟。”
裴云玠望着她怔然通红的双眸,眼眶肿起,他喉咙滚动了下,旋即平静道:“阿萤,他已经不在了,我不想说出来让你徒增悲伤。”
徒增悲伤。
她想起的过去,只是徒增悲伤。
卫襄咬紧下唇,眼睫不断颤抖。
仅仅是想起过去的一小块记忆,都令她难以承受,若是记起所有的记忆,届时她会不会后悔想起来。
咬紧的唇边忽然抵住一根冰凉的手指,缓缓撬开她的贝齿,露出印着牙印的下唇。
裴云玠掀起眼帘,指腹落在她下唇,黑眸中爬上丝丝疯狂,但卫襄此刻压根没抬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他的嗓音掠过耳畔:“阿萤,不要咬自己。”
卫襄听到他说的话,眼中不断滚出泪水,晶莹地挂在眼睫上,鼻尖和脸颊都泛着红影。
好不容易想起来的亲人,却也是阴阳两隔。卫襄清楚地意识到,她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
裴云玠依旧抱着她,抬手轻抚她瘦削的脊背,渐渐感觉到胸前的衣襟被泪水浸湿,不由抱紧了她。
卫襄枕着男人宽厚的肩膀,不再压抑自己的哭声,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从醒来后,她得知自己失忆,到后来去京郊墓园祭拜母亲,来了循州祭拜父亲。桩桩件件,她都没有哭。
但现在,好不容易有一丝希望,却就这么破灭了。
卫襄再坚持不住,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哭一场,就好了。
也不知哭了多久,屋里还是黑乎乎的,屋外的雨声瓢泼,她靠在他怀里,忽然想起昨日裴云玠在暗巷中问她的话,还有在京郊墓园时,他问过她的话。
卫襄缓了一阵,深吸一口气,沙哑着嗓子说道:“疏衡,我想好了。”
裴云玠心头一颤,轻拍她脊背的手掌停住,不由屏住呼吸,他听见她说:
“我们成亲吧。”
……
卫襄心事重重地再次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睁眼躺在床榻上,耳边尽是连绵不断的暴雨声。
天一亮,她就起身,打开屋门后发现隔壁院子屋门敞开,侍卫们正在收拾行李。
卫襄在廊下站了会儿,脑袋放空,什么也没想。
“阿萤,我们说好了要回京成亲,我便让他们先收拾了。”裴云玠走过来,温声跟她解释说,“等雨停了,我们就启程回京。”
卫襄点点头,男人润泽的双眸定定注视着她。
她目光下移,落在他腰间的香囊上。
雪青色的香囊格外显眼,上面绣着的青松歪歪扭扭。
他什么时候把香囊挂上了?
卫襄轻笑道:“你在哪里找到的这个香囊,这个绣工实在拿不出手,疏衡还是别带了,回头我再绣个好看的给你。”
裴云玠握住她腕子,不让她拿走香囊,“既是阿萤给我绣的,不论好坏,现在都是我的了。”
卫襄无奈,就听到他说:“至于阿萤所说回头绣个好看的,可不准忘了,我等着了。”
她不禁失笑,眼睛盯着他腰间的香囊,实在拗不过他,便随他带着那个丑丑的香囊了。
午后,雨渐渐小了。临走时卫襄亲自上门去找叶雪宜告别,她很开心能遇到以前的朋友,自当不舍。
马车辘辘而行,卫襄掀起帘子,看着越来越远的循州城门,心中生起不舍。
在循州的两个多月,就像一场梦。离开了,梦醒了。
她和裴云玠,就像普通的未婚夫妻,不需要去想旁的,只要过好他们的日子就可以。
“阿萤,以后有空,我就带你再回来。”许是看出她情绪不佳,裴云玠伸手握住她的小手,将她冰凉的手包在温热的掌中。
“疏衡一向说话算数,我知道的。”卫襄收回目光,看着他,说,“在循州逗留的日子确实很久了,你也该回京向陛下复命。”
当初裴云玠借口自己受伤回不了京,让副将领着玄甲军先行,如今他们也该回京了。
卫襄不再回头看快要远去的循州城,而是将目光看向眼前人。
梦醒了又如何,只要他们彼此陪伴,在循州亦或是在京城都是一样。
从循州回京,一路北上。
路途遥远,他们并不着急,路上优哉游哉,若是途径一些镇县,还会停留一两日。
在他们路上走着的这些时日,裴云玠早已传信回府,府里大肆操办起昭平侯的婚事来。
抵达楚京时,初雪已至。
离别多日,再次踏进熟悉又陌生的昭平侯府,卫襄抬眼,看着阖府上下血红一样的喜字与红绸,漫天飘舞着莹白的绒雪。
红与白的相互映照,令卫襄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眉眼弯弯,抬起手时,几片雪花打着旋落在她掌心。
真好啊,他们就要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