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被打得懵了,正欲发火,抬头见来人一身紫色宫装绸袍,脸色一变,顿时诚惶诚恐退到一边:“公、公公怎的又来了?”
顾西瑗认出来,来人居然是东宫的宦者,这身衣裳很是眼熟。
宦者手里毕恭毕敬捧着一卷画,匆匆上前先与她行了一礼,眼角眉梢的喜悦格外真实,竟有种世界不用毁灭了的激动,若不是旁人在,估计会感动到哭出来。
他行完礼,转向那几个侍卫,眉毛一挑,指着鼻子狠骂道:
“没眼力见的东西!太子妃你们也敢拦,若被殿下知晓,你们有几颗脑袋够砍?!”
几个侍卫脸色大变,哆嗦跪了下去,有人竟当场吓尿了。
最真实的恐惧和颤抖,足以彰显东宫那位在民间堪称恐怖的威慑力。
空气中漫开尿骚味,周围百姓指指点点,顾西瑗皱眉,被东宫派来的宦者毕恭毕敬迎进了云京皇城。
她回头瞥去一眼。
从太子的人出现那一刻,红绡和青鸾就如晴天下的阴影消失在了人群中。
就像他们从未出现过。
“大小姐无事,可真是太好了。”小太监抹了把泪,“太子殿下惦记着您呢,我等腿都要跑折了,可算苍天庇佑!”
顾西瑗瞧了他一眼,看起来不像演的,但这话里估计水分不少。
惦记?
不是殷明荆亲手把她推出去挡剑,又亲自把她丢下的么?
这会儿来装什么好人。
“公公如何认出我的?”她之前并未与这位宦者见过。
“太子殿下原是让我等城内城外各处搜寻大小姐下落,后来想着,这般等待也太煎熬,便绘制了这幅画像,让小的来城门口蹲着,万一大小姐回来了,也好接应着!”
小太监眉开眼笑的,瞧着喜气,不等她开口,毕恭毕敬将手里一卷画像递来。
顾西瑗展开一看,熟悉的儿童简笔画风。
但比起六皇子那张,明显要精细许多,从衣裙图样到珍珠发钗,样样跃然纸上。
尤其这张脸,画得与她非常之像,微笑的弧度不正是她假笑的样子。
顾西瑗:“……”
与六皇子的通缉令上大刀阔斧、墨迹深重,一看就苦大仇深不同。
这幅画笔触细腻,细节面面俱到,正常人一见她马上就能认出来的程度,画完这么一幅估计得费点功夫。
太子的画工还真是突飞猛进。
她把画像扔回小太监手里,对方诚惶诚恐地接住,小心翼翼卷起来收好,对着她笑出八颗牙:“奴这就回去复命了,大小姐……可要前去一见?殿下定会高兴!”
那少女却自顾自往前走,顶着歪了的发髻,背影透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冷淡。
小太监便一手拿画,一手牵马,沿街巴巴跟着。
直到她扭过头来,樱唇微扬,不疾不徐:“那就让他……”
“等、着。”
最后两字,她咬碎了吐出。
顾西瑗回了将军府,如意料中的,一片哭天抢地。
“小姐呜哇哇哇!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小苹扑上来,主仆俩抱着蹦了几蹦,小丫鬟们也哭啼啼跑上前,一群小姑娘抱成一团哭得直哆嗦。
顾西瑗从小苹口中得知,顾大将军自知晓太子遇刺、她被刺客掳走,勃然大怒,已去东宫闹了一通,与太子当面锣对面鼓。
顾西瑗:完了。
小苹又说:“但少将军说,太子殿下没说什么,还跟爹爹保证,定会将小姐寻回来,让他先回府等消息。”
顾西瑗:???
这脾气也突飞猛进啊。
“然后小姐就回来了!这真是天意!”小苹眉开眼笑。
顾西瑗:……
不是天意。
是她的命硬。
更非运气,不过数年的筹划得当罢了。
少了中间任何一环,她今日都没法全须全尾站在这里。
这边刚抱着哭完,那边父兄二人已从书房奔出,难得仪态尽失。
先是将她从头到脚反反复复地打量,见既没缺胳膊,也没少腿儿,顾长意高高大大一男儿捂住口鼻,眼尾湿漉一片。
“哥,憋住。”她上前去,嘴上调笑,拉着兄长的手摇了摇,也忍不住吸了下鼻子。
顾长意被她气得一呛,眼尾红红的,还真憋回去了,抬手轻轻敲了下她眉心:“没良心的臭丫头,你可知我们多担心!”
“这不是好好回来了么?我有福星照着呢!”她宽慰道,抬眸看见兄长身后的高大男人,眼也红了,“爹爹。”
顾凛之明显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但此时,他只伸手抚顺了顾西瑗有些凌乱的鬓发,那常年提枪拿剑的大手竟微微有些颤抖。
“回来了就好,别的都不重要。”
顾西瑗红着眼抬头,恍然发现,她向来英武不凡的爹爹,就在她失踪这短短时日,竟像是苍老憔悴了许多。
“女儿……女儿再也不会让爹爹,还有兄长担忧了。”她话一出口,便是哽咽。
顾长意叹了一声,顾凛之点头应了,抬手拭去爱女眼角泪珠,轻拍了拍她的肩,叮嘱小苹好生照顾小姐,等歇息好了,一家人再从长计议。
顾西瑗回到自己的小院,褪去裙衫卸去钗环,泡了个暖热舒服的花瓣澡,一身清爽爬上床钻进褥子里,望着栀子色团花纹的顶帐,还有种劫后余生的不真实感。
小苹替她放下半边帐幔,便退出去了。
隔着轻薄朦胧的一层窗纸,院外盈盈日光跳跃在窗格上,寝房外传来鸟雀的啾啼声。
顾西瑗睡不着,脑子里一遍遍回放着这两日的事,好似多复盘几次,就能避免再度发生。
房间里有人。
“阿薯……”她动了动唇,“是你么?”
她试着向帐子外伸出手去。
寝房里一片静默,良久,才有一道人影慢慢上前,停在她的寝榻前。
女子穿白色上襦,赤红色的裙袍洒落,腰身纤细而修长,缎子一般的墨色长发垂入腰下,发梢微拂,染上了瑰艳金色。
他站的地方,与顾西瑗的床榻有一段距离。
光线投落在地,好似烫金的边缘线,一线之隔,更似天堑。
逆着光,看不清神情。
顾西瑗固执地向她伸着手。
良久,修长瓷白的手指迟疑,伸过来牵住了她,阿薯似乎轻叹了一声,微敛裙袍,俯身靠近过来。
顾西瑗拉她坐下,抬起脸,眼睛有点红红的:“你怎么不说话?”
她一回府,小丫鬟们抱着她又哭又笑,只有阿薯,她好似比平常还冷清,似乎躲着她,不肯靠近过来。
顾西瑗抽抽鼻子,有些委屈。
她好委屈。
这么想着,便伸开白生生两条藕节似的手臂,她眼巴巴:“你怎么不抱我?”
“我回来,你不高兴么?”
“……”对方注视她很久,眼神十分复杂。
“没有。”
良久垂下长翘睫羽,从怀里拿出一瓶金疮药,倾身将她肩上衣裙褪开一些,仔细给那里上药。
顾西瑗觉得她熟练得好似早就知道她肩上有伤。
“你怎知我受过伤?”
他顿了下,嗓音清冷:“小苹说的。”
顾西瑗不吭声了。
对方只管给她上药,也不肯抱她哄她,她只好没趣地收回胳膊,拿眼睛盯着这冷冷清清的小美人看。
“抱歉。”
良久,忽然听得一句轻哑的低语。
逆着光,榻前的人收回了手,她低着眼,只见得染上金辉的睫羽颤了颤,看不清眸底神色。
“是我自己没当心,怎能怪你?”顾西瑗奇怪地瞧了她一眼,看了看肩上涂好药的伤口,自己把衣裳拉上去盖好。
阿薯当时还提醒过她,没想到真遇上事儿了,还是刺杀储君这种级别的大事。
好在这伤痕不深,顶多算个擦伤,用了将军府顶好的金疮药,估摸着日后半点痕迹都留不下来。
阿薯默了会儿,状似无意地启唇问道:“听说贼人凶恶,小姐……是如何逃脱的?”
他注意到,山下救她于野犬之口的那对双胞胎护卫没跟回府来,以往也从未在府中见过。
顾西瑗只道趁人不备逃脱,草草敷衍过去,什么野狗、护卫,她只字未提。
阿薯掀起睫毛,“没别的了?”
她含糊应了,便一字再问不出。
殷明垠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移开眼,也不再逼问。
若是将军府安排的护卫,大方承认便是。
既非将军府的人,又有那般灵诡身手,他怎么看都觉得那更像是……
不可见天的“暗卫”。
顾西瑗眨眨眼,猫起身子,趁对方走神,飞快地扑上前抱了她一下。
摸到纤细却并不柔软的腰肢,撞在有点硬邦邦的胸脯上,她试着埋了一下,阿薯实在没料。
对方神色微变,被她抱住浑身都僵硬了。
好在顾西瑗很快松开了手,像偷腥成功的猫跟他吐了吐舌头,心情很好地翻身钻回了被褥。
这边的古代人都拘谨得很,但顾西瑗这个现代人不一样,她们这一院子姑娘没事就爱抱抱闹闹,只有阿薯不同,她就像有洁癖一样,总是独来独往,从不跟她们亲近。
顾西瑗很喜欢逗她,把冷冷清清的小美人逗得害羞瞪眼,会特别有成就感。
这会儿也一样。
“……”她靠着玉瓷枕偷笑,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凝视她很久,却没像往常一样无可奈何地挪开。
而后那人倾身过来,伸臂环过她的身子,将被角掖紧。
墨色长发柔如丝缎,一束一缕滑落在闺房锦被上,顾西瑗侧了侧头,正好对上这双岫玉般的眼睛,他纤薄如羽的长睫投下阴影,眼底的颜色将清澄与深邃糅合。
也许是错觉,眼尾那颗昳丽的泪痣有些泛红,不似往日颜色沉郁。
清风吹开半敞的窗棂,阳光大片融入室内,墨色发丝镀着金辉,微微起伏,触上脸颊,凉凉痒痒的。
顾西瑗闻见奇异的香味,很淡很淡,几乎无从捕捉,但它真实存在,心跳一般随风起伏,勾得人心痒痒的。
她不由瞧向窗外,心想今年院外的花未免开得早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