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拂过窗外的梅枝,积雪扑簌簌落下,听上去像是脚步声,林绾从书案前抬头看了一眼,正好望见枝头绽放的红梅,独独往窗台上探出一枝。
她合上账册,起身将寒梅折了下来,顿时满室幽香。
桂秋端了茶水果子,推门进屋,瞥见书案上高高一沓账册,劝说道:“夜已深了,大娘子还是早些歇息,明日再看吧。”
林绾摇了摇头。
“这几年父亲没少借我的名义挪用庄上的款项,”她指了指账页上密密麻麻的用朱笔圈出的地方,“这些帐明面上做的好看,实则全是对不上数的,刘伯是个聪明人,给了我两本账。”
一本是呈给闻景看的,另一本,则是实际的账目。
毕竟拿夫家财产贴补娘家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若想两头都不得罪,又能将自己撇干净,这是最好的法子。
怪不得刘伯能做几十年管事,这等看人行事的本事还是有的。
桂秋倒没把此事放在心上,“闻家能做成陵州富商,不得也靠咱老爷疏通官场上的关系嘛,主君同老爷关系匪浅,不会计较这区区几两,奴婢瞧大娘子是多虑了。”
林绾拧着眉,稍有些不悦。
“那也是他们外头的事,我们管不着。但若是内宅成了父亲的私库,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她抱起账册,顺手拾起梅枝,往屋外走去。
桂秋连忙上前给她披上狐裘,“都这个时辰了,大娘子还要去何处?”
推开门,檐牙垂挂着晶莹冰柱,远处青山着白衣横卧,浓云渐渐变得清澈,她紧了紧狐裘的系带。
“去找主君。”
寝屋内,檀木漆案上的高足香炉熏烟袅袅,树影斜斜投入屋内,门外响起一阵轻浅的敲门声。
闻景刚从汤泉处回来,又沐浴了一趟,寝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凝神思索片刻,上前开门。
瞧见林绾站在门口,眼中并无多少诧色,扫了一眼她抱着的账册,便知来意,侧过身子让她进屋。
“夫君。”林绾放下账册,坐在案前,嗓音浅浅的唤了一声。
“我是来请罪的。”
细碎的雪花随风涌进屋里,闻景抵住嘴唇,低低地咳了两声。
“你我夫妻一体,何来请罪一说?”
果然,她还真猜对了,闻景早就知道阴阳账册一事,对林世修的举动也了如指掌。
林绾轻咬着下唇,解开狐裘的系带,单薄的寝衣遮不住突起的锁骨,颈侧的肌肤细腻诱人,她面色绯红,像是熟透了的蜜桃。
“我一介鄙陋妇人,不会料理庄务,让外头的人钻了空子,致使桐安庄的帐目不明。官人将后宅交予我打理,我却辜负了你的信任,是以有请罪一说。”
闻景的目光掠过她的颈下,喉结不自觉滚动,嗓音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暗哑。
“天冷雪重,夫人先把衣服披上。”
林绾露出一抹得逞似的笑,很快遮掩下来,乖乖将狐裘披上。
“我在陵州的生意多要仰仗岳丈大人,既是疏通关系,那必然要宴请游乐,既然自家有现成的场所,贴补些也无妨。”闻景淡声说。
阴阳两本账册,光是去岁的进项就少了足足三千六百两,足够外头普通百姓吃上一辈子的。
他不仅知道这处庄子账目不清,还知晓林世修的所作所为,面上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不得不让令她感叹,商人眼中利益分明。闻景既然不追究这款项的去处,只能说明他还需要林世修的助力。
林绾眼帘微微垂下。
只要这事不追究到她头上,倒也无所谓。
这也是她来此的目的。
“都是自家人,何来仰仗一说。官人今夜可服过药了?”她面上挂着礼貌的笑容,心中嘀咕着。
要是喝过了,她就先回屋睡觉了。
不料闻景摇摇头,指了指不远处桌上的药碗,许是下人们怕天冷药凉,上头盖了碗盖,屋里又熏了香,所以她进门的时候并没闻到药气,便以为他已经喝过药了。
林绾嘴角的笑有些挂不住,既然要装贤妻,那就得装到底。
“那我伺候官人服药。”
闻景干脆地应了下来,理所当然地坐在椅上,任由她将药一勺勺送入口中。
林绾看着他的薄唇一张一合,唇角沾上汤药的水渍,顿时有些恍惚。
原先在府里的时候,静文斋里总有三两下人候着,二人从未单独相处过。成婚三年,这还是她头一次与闻景这般亲密,仿佛她真的在努力尽到妻子的义务。
持着汤匙的手在空中一滞,汤药洒了些许。
闻景看了她一眼,接过汤碗一饮而尽,浓厚的药气还在室内弥漫,他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放下汤碗,扫了一眼案上的账册,语气平淡:“后宅的事务,夫人自己决断即可,让刘伯不用往我这送。”
窗外夜色浓沉,偶尔有栖眠的寒鸦惊飞,林绾忽然弯着眼睛笑了起来,油灯的火焰在她眸中摇曳,显得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的。
“官人对我这么放心?”她笑着问道,看上去确有几分真心实意。
闻景拢手拨开那几本账册,“有何不放心的?这几年你把后宅打理得很好。”
听见这话,林绾心中便踏实几分,既然闻景对她没有戒备,那么她只需再吹吹枕边风,装有纸契银两的匣子就会再添上几张。
说不定,闻景一个高兴,就将桐安庄留给她了呢?
“官人说的是哪里的话,这都是妾身该做的。”
桃花粉面含羞,却难抑心中激动,她随手取过盘中的柑橘,仔细剥开外层的橘络,递给闻景。
他垂眸盯着那双柔荑,几滴橘汁顺着指尖一路淌下,似有留恋般停于皓腕上,雪肌上一点橘红格外明显。
他默了片刻,才接过橘瓣,并未送入口中。
“夜已深了,夫人该歇息了。”
林绾了然,今夜的目的已达成,继续待下去可能会惹人生厌,盈盈福身后离开。
“今夜官人早些歇息,我先回去了。”
案边的账册上,一枝寒梅静静地插在书页中,满室的熏香中都带了些霜雪的气味。
听着林绾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于雪中,他起身将门合上,转身走到书案旁。
紧接着双指一捻,绽放的红梅被拦腰折断,嫩红的花苞被随手放在一侧,手腕猛地一转,细细的花枝如利剑般飞出——
“允南。”他清冽的嗓音顺着窗缝传到院子中。
窗棂外,古树无风摇颤,簌簌积雪落,紧接着走出一位身披黑衣的男子。
齐允南绕到树前,看了一眼插在树干上的梅枝,满是赞叹地说道:“啧啧,入木三分。这才数月不见,手劲变大了啊。”
他从外头拉开窗户,利落地翻身进屋,解开披风,露出一张清俊的脸,眉宇中带着些许英气,乍一看那双薄唇还与闻景有几分相似。
闻景将手中的橘瓣放下,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直到齐允南径直坐在他对面,才缓慢抬起头。
“谁让你坐下的?”
那是她方才坐过的圈椅。
齐允南立马换了张椅子,嬉皮笑脸地凑到闻景跟前问:“方才那位,就是你的娘子?你在这可真是越活越滋润了。”
闻景睨他一眼,并不搭理,问道:“与你无关,事情办得如何了?”
这么些年下来,齐允南也逐渐摸清了闻景的脾气,知晓他不愿多谈闻家的事情,抖了抖披风上的薄雪,周身散发的寒气被屋内的炭火消融,他从身上抽出一本小册子。
“阏京都乱成一锅粥了,这么些年来官家子嗣单薄,好不容易让贵妃产得一子,未满周岁就夭折了。官家哀恸,燕王底下那几个争得热火朝天,也就你这能得几分安宁。”
外头风雪重,齐允南一路打马而来,眉目间都已冻上斑白的霜雪,唯独这本册子干干净净,一点儿没湿,想必是被小心翼翼置于贴身之处。
闻景语气缓了缓,给他倒了盏热茶,旋即接过册子翻阅。
“照律例立嫡立长,如今官家膝下无子,燕王年迈,其子将要过继为皇太子。长幼有序,有什么可争的。”
齐允南细细嗅品茶香,啖了口茶,不经意感叹道:“无非是想仿照当年怀王的道路罢了。”
太祖皇帝膝下共三子,早年间册立的懿德太子病逝后,燕王扶持怀王发动兵变,怀王登基继位,也就是当今圣上。
风止雪静,屋内惟余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案边上的一豆灯火摇曳。
闻景半晌没说话,目光从书册上扫过,忽然笑了一声。
“好一个温思平,好一个温家!”
齐允南心中一震,眼前人白袍曳地,看上去温润儒雅,却在开口的瞬间杀机四溢,眸光仿佛在雪里淬过般森寒可怖。
饶是他与闻景熟识多年,此时也不得不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正色直言:“温思平这厮藏得太深,我的人花了好些力气才将他揪出来,本想严刑逼问那东西的下落,他却先我们一步,咬舌自尽了。”
他恨恨地啐了一口,“这事儿动静太大,险些让阏京那两个察觉,下回我——”
“这事你不用再插手了,”闻景打断他,嗓音毫无起伏,“你已帮了我大忙,剩下的我来处理。”
齐允南疑惑:“温思平死在阏京,尸身都不许运回陵州,你要如何处理?”
闻景扫视片刻,将册子压在最下方,置在书案边不起眼的角落,神情十分寡淡。
“他女儿,不是还在我府上吗?”
温思平此人老奸巨猾,心思深重,手里握着这么个烫手山芋,还能一面瞒着阏京,一面牵制闻景,必定是有自己的打算。
此物一出,天翻地覆。
齐允南忽然想起方才屋里的温婉女子,瞧着闻景对她的态度,不似无情。
“你家那位大娘子,难道不会介意?”
屋内寂了寂。
他看着闻景捏起一瓣柑橘,指尖稍稍用力,澄黄晶莹的橘汁顺着指尖淌下。
眉宇间的寒气似乎消融了几分。
“介意?她怕是只顾得上枕头底下的金银细软。”
齐允南笑了笑,“倒与你有几分相配。”
只是他在意的,要比金银贵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