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山间松木被积雪覆盖,林绾嗅到了草木混合着松雪气息,坐在石头上仰头看着枝头探出的寒梅,心情一下子变得疏朗。

山阴面少有人至,经年雨水充沛时便会有名贵草药,闻景不便带着她一同前去,便让她在梅林等候着。

闻景一走,整座山好似都变得静悄悄的,再细微的声响也能听见。

山风一吹,云层的破处透出几束算不得刺眼的日光,她下意识用手背挡了挡眼睛,却听见不远处的草丛中有窸窣动静。

林绾倏地坐直,死死盯着那个方向。

上山前听庄子上的人说过,后山偶尔有野兽出没,常有人上山猎个野猪、野兔、雀儿之类的,可若是时运不济也会遇着野狼。

万一这会儿遇到狼,闻景也不知在山中何处,能不能及时赶来救她?就算来了,依他那副孱弱的身板,也就是多一道开胃菜罢了。

想到这里,她顿时有些绝望。

等了好一会,草里的动静停了,梅林又恢复了方才的寂静。

可是林绾的心依旧悬着,思虑再三,她从旁拾起一根粗壮的树枝撑着,一瘸一拐地走上前。

她忐忑地拨开草丛,长舒一口气。

只是个猎户做的小陷阱,一只野兔落了进去,后腿被绑住受了伤,方才挣扎发出的响动。

这说不定是庄户人家今夜的口粮。

救?还是不救?

“夫君……”她左右拿不定主意,试探性唤了一声。

四周依旧无人回应。

野兔见到人更加惊恐,不断挣扎着想要逃脱,后腿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来。

林绾看了一会,伸手去将兔子捞出来,野兔刚脱身,便拖着伤腿冲进草丛里,消失无踪。

“伤得这么重,也活不过今夜。”闻景平静无波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林绾正盯着兔子消失的方向出神,被他忽然开口吓了一跳,登时起身回头,却眼前一黑——

“夫君你怎么……”

方才蹲得有些久了,她本就体虚,这样猛地起身,便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冲,脚下刚踉跄两步,腰身就被稳稳扶住。

“夫人慢些。”

林绾撑着他的手臂站起来,面上慢慢浮起一片红晕,“谢谢官人。”

见他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林绾清了清嗓子解释。

“能否活过今夜全凭天意。但我既是见到了,便要救的。”

闻景扶着她小步往前走,饶有兴致地继续问道:“倘若这是猎户一家的口粮,你放走了它,今夜便有一户人家挨饿,你可有后悔?”

这问题她方才便已想过,想也不想便答:“这山前后统共就桐安庄有人烟,既是自家的庄子,回头下山问问是哪家布的陷阱,贫困的便帮一把,贴些银子便是。”

因她脚腕受伤,行走时便往一侧倾斜,免不得跟闻景靠近些,肩胛紧贴着他的胸膛,即便是隔着几层布料,也能感受到他的体温。

进山一趟,他身上的松雪气息好似更浓烈了。

闻景的胸膛微微起伏,似是觉得此话新奇,嗓音含笑:“桐安庄虽小,也有几十户人家,夫人贴了这一家,旁的人家又该如何?”

这话隐隐有些不依不饶的意味,林绾略有些愠怒,鼻尖微动。

“不成,我又没放跑他们猎的兔子。要么就寻个由头让刘伯统一划拨银两贴补,家家户户欢喜。去岁皇子诞辰,官家不也是这般大赦天下么?”

闻景听完没说话,二人相对而立,林绾偷偷觑他一眼,发现他正盯着某处出神。

半晌后,才缓缓开口:“夫人说得有理,我背你下山吧。”

林绾轻轻“嗯”了声,羞红了脸颊。

二人从山上下来时,正巧烈阳高悬,远远望见庄子上炊烟袅袅。

刘伯家的小儿子猎了只兔子,正兴高采烈地往山脚处走去,远远望见有个人影,便以为是等候的父亲,快步迎了上去。

“爹爹!快瞧,今日我猎的雪兔多肥美,这兔子同积雪的颜色一模一样,不仔细瞧还真看不出来……”刘全三两步冲到‘爹爹’身前,却发现是一双人影。

“啊——”

“啊啊啊啊——”

二人的尖叫声同时响起,响彻半山,惊起无数飞鸟。

刘全嚷了一声就停了下来,起初是被闻景的冰冷的目光所摄,随后发现来人气度不凡,联想到父亲这几日说起的“主君”,便猜到二人身份。

只是主君背上的小娘子,喊得似乎有些凄惨……

“你快把那个东西拿开啊啊啊啊啊——”

林绾双目血红,死死地拽着闻景的衣领,指着刘全手里扒了皮的野兔尸体尖叫起来。

她方才匆匆一瞥,正好瞥见野兔的后腿有道一模一样的伤痕,认出这就是她在山上放走的那只兔子。

转身就被刘全捉走,还剥了皮……

刘全知道自己闯了祸,连忙将兔子收进袋里,连连道歉。

“对不住、对不住啊,我不是有意的……”

东西收起来后,林绾才逐渐平静下来,慢慢恢复了理智。

闻景侧过头,清冽的嗓音好似山间清泉,抚平她焦躁的情绪,“夫人,还怕吗?”

她冷静下来,这才发现她的双臂已经紧紧环着闻景的脖子,两具身躯紧贴着,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耳侧。

实在是太过亲昵的姿势。

她连忙远离了些,闭了闭眼,嗓音里还带着余悸。

“无事。”

闻景的耳朵终于清净下来,无奈地问刘全:“你是谁家的?”

刘全老老实实自报家门。

知道是刘伯的小儿子,他也不过多为难,只看着他手里提的兔子。

“这个,莫要带回庄子上。”

刘全顿时有些委屈,扭扭捏捏地将布袋藏于身后:“大人,皮都扒了,现在烤炙最是酥脆香嫩,丢了岂不可惜?”

闻景不知为何林绾看见死兔会惊恐,只觉得是闺中女子胆怯,兔子烤熟了都一个样,便应了下来。

刘全登时转悲为喜,主动走在二人跟前带路。

一路上,林绾都没再开口说话。

山脚处,刘伯和桂秋几人寻了处亭子歇息,备好茶水瓜子,开始聊着八卦。

“你说,主君要纳妾?”刘伯有些震惊,瞧着二人相敬如宾,怎的转头就要纳新人?

桂秋狠狠地咬开瓜子壳,声调不自觉拔高:“是啊!说是来投奔亲戚的表姑娘,实则日日往主君房里端茶递水,这心思不明摆着呢吗!偏偏她是主君的小青梅,横竖动不得,只能纳进府里!”

刘伯媳妇也是个炮仗脾气,一听就来气,捶桌怒道:“真是世风日下!怎的还会有这样的人,也亏我们大娘子性子软心善,倘若是我啊——”

她瞪了一眼刘伯,后者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我就把他皮剥了!肉切了!炖了!烤了!”

刚下山的三人正好也听见这句,刘全吓得脚下一趔趄,连忙走到他娘面前。

“快别说了,主君和大娘子下来了!”

亭内三人转头一瞧,神色大变,尤其是桂秋,嘴角就快咧到耳根了。

“大娘子这是怎么了?”

她嘴上关心着,目光紧紧锁在林绾身上,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山上发生了什么。

闻景迈步走到凉亭处,动作缓慢地将林绾放下。

随后吩咐道:“拿些跌打损伤的药来,再让厨房炖上补汤。”

林绾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山路湿滑,我脚扭了。”

“哎!哪还用补汤呀,我这小儿子猎了兔子,就地烤了给主君主母尝尝鲜。这野物最是鲜甜滋补,保管明日您的腿伤就痊愈了。”刘伯媳妇大大咧咧地笑道,手一提就要把野兔抓出来。

桂秋和林绾面色大变,刘全当即抢过袋子,惊慌失措地喊着:“娘你别动,这野物扒了皮,会惊到大娘子。”

随后将山上的事情从头到尾道出。

刘伯夫妇知晓儿子闯了祸,歉声连连。

林绾抓着桂秋的手,目光有些空洞。

不远处搭了柴火,刘全把几只野兔架上,用身子挡的严严实实,不让这边瞧见一点,烤炙的香气缓缓飘来。

闻景站在她身旁,修长的阴影笼罩着她微蜷的身躯。

桂秋见他有询问的意思,只好缓缓道出实情。

“主君不知,大娘子出阁前的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刘伯一家三口很识趣地围在柴火旁,目光专注于烤兔上,实则耳闭心盲,一点都不敢探听主人家的私事。

闻景淡淡“嗯”了一声,低头看了林绾一眼。

“大娘子的生母是病逝的,到了临去前的一段时日,饱受胃疾折磨,已经不大吃得下东西,只能灌写汤水维生。沈小娘去时……瘦得皮包骨头,往日里的窈窕身段不再,我家姑娘不愿意让旁人给她收尸入殓,亲自给沈小娘换的衣裳。”

“就与扒了皮的野兔无异。”桂秋泪眼盈眶,心疼地闭上眼。

林绾突然开口打断:“桂秋,别说了。”

桂秋以帕拭泪,“是、是奴婢失言,我去给您拿药膏。”

当年林府上下无人在意沈小娘的死,出丧也是草草了事,林绾不愿与生母分离,抱着她的尸身睡了一夜,亲自替沈小娘入殓。

如今她活得风光体面,只有桂秋知晓,那一夜风雨交加,席卷的狂风好似万鬼嚎,林绾的哭声就夹杂其中。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过去的经历,然而今日才发觉,那段记忆早已刻在心底,挥之不去。

她冲闻景盈盈一笑,眼帘掀起时,所有的情绪都消匿无踪。

“方才惊到官人,是我的不是。”

闻景垂眸盯着她,背对着大片天光,看不清面上的神情。

他忽然伸出手,接住她眼睫上垂落的泪珠。

“夫人的眼眶湿了。”他说。

林绾仍是嘴硬,“官人看错了,那是天上落的雨。”

“今日晴空万日,碧空如洗,没有一片云。”他说。

林绾依言抬头一看,一本正经地开始胡说八道:“那约莫是鸟粪吧。”

不远处传来一阵烤肉香气,刘全几人将烤好的兔肉盛起,端到凉亭内。烤好的兔肉外皮酥脆,咬下去一口汁水充沛,很是鲜甜美味。

林绾接过一只兔腿,撕下一小口兔肉,细细咀嚼着。

刘全喜滋滋地介绍道:“大娘子尝过味道不错吧?咱这后山最不缺就是野物,什么野鸡、野兔、野猪、野鸽子,我都猎过。您要是喜欢啊,赶明儿我再上山给您猎去!”

林绾想起方才自己的举动,不好意思地对刘全笑了笑:“确实美味。”

身侧的闻景忽然一顿,扭头问:“你说什么,野鸽子?”

刘伯夫妇也意识到不对,“这后山没人养鸽子,也从未见过野鸽,你从哪猎来的?”

刘全疑惑地挠了挠头。

“对啊,也就昨日见着了,可惜箭失了准头,没将鸽子打下来,只是伤其羽翼,不知又飞哪去了。”

刘伯笑了一声,“傻孩子,哪来的野鸽,多半是射中谁家的信鸽了。”

“荒山野岭的,哪来信鸽?”刘伯媳妇嗔睨他一眼。

一场玩笑话,说完就散了。

林绾埋头继续对付那只兔腿,忽然发现闻景有些心不在焉,手上的肉迟迟不送入嘴里。

“官人,想什么呢?”

闻景摇了摇头,“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