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天还未亮时,一架马车缓缓驶出城门。

守卫们困意还未消退,远远见着马车驶来,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才慢吞吞走上前去。

“是何人出城?”

走上前近瞧,才发现这辆马车怪得很,外头裹了一层层厚实的布条,密不透风。

除车夫外,便是随车护送的两名家丁,后半夜出城,还四顾张望,一副生怕被人看见的模样,一看就是有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等受命押送一批货物出城,”家丁走上前,将腰牌示出,又往守卫手里塞了几锭银子,“还望官差大人看在我家主子的面子上,便宜行事。”

腰牌上明晃晃的一个“闻”字,让守卫登时一激灵,露出一口大白牙。

“我说怎的眼熟呢,原来是闻老板的人。放心吧,今夜我们谁也没见着。”

说罢,城门缓缓敞开,家丁道了谢,随着马车出城去。

另一人面带疑惑:“你方才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原先的守卫收起笑容,瞪了他一眼,“都说了是货物,哪来的声音?洗洗睡吧你。”

“可我真的听见了……”

他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些个大户人家谁没个阴私事,你就别打听了,不然明日就得丢饭碗!你老娘孩子不用养了?”

“是、是,你说的对。”

……

荒岭间车马声辘辘,天边隐隐浮现鱼肚白,林间雀鸟鸣啭。

马车停在一处分岔路口。

家丁掏出鎏金大刀,砍断马车外的布条和封板,里头的呜咽声才得以传出,话音含恨。

“这里是哪里?你们要将我送到哪里?!”

他收起刀,两名家丁合力将车厢里披头散发的人儿架出来,再示意马车掉头。

车里的人正是温泠,几个时辰前才抹上的脂粉,此时已花得不忍直视,头发凌乱,一双眼红得吓人。

见他们转身就要走,温泠追上前质问,嗓音又尖又厉。

“他说过会留我一命的!怎么能就这样弃我于不顾?!”

家丁缓缓回身,面无表情。

“不杀你,已是家主仁慈。此路往东一直走,才是你该去的地方,那帮人不会找过来。”

说完,转身就走。

温泠回过神时,马车已经消失无踪,她回望几眼,抚摸着颈间青紫的勒痕,闭上眼,眼角滑落两行泪。

扶荷轩。

“什么?主君连夜将表姑娘送回老家了?!”廊上,桂秋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嗓音回荡在庭院内。

送消息的翠莺冲她无声摇头,指了指屋内。

她后知后觉地收回话音,可惜已经晚了。

屋内传出林绾的微哑的嗓音:“桂秋,出了何事?”

桂秋懊恼地走进屋,关起门来一五一十地说道:“昨夜我让翠莺偷偷去余春堂瞧瞧情况,见着主君用过晚膳后,确实是跟着表姑娘一道进了屋,随后她就回来了。”

林绾刚从床上起身,睡眼惺忪,拭了把脸,“嗯”了一声。

“今夜二门上正好是王婆子的小儿子当值,见着半夜里有人从余春堂出来,瞧着情况有些不对,派人传话来。我便多了个心眼,使唤人去小门上盯着,护送的是两个生面孔,说是主君不悦,将表姑娘送回老家了,连夜出的城。”

擦拭的帕子忽地一停,边角有水珠滴落。

林绾凝神问道:“昨日不是还温存着,怎么大半夜要把人送走?”

“谁知道呢,说不准是她惹主君不悦了,这还是头一回见主君发这么大脾气。”桂秋挽起纱帐,支开窗,和煦的晨光照进屋内的地砖上。

林绾鼻尖动了动,轻嗤一声。

“府里上下都知道他在表姑娘处留宿了,提起裤子就不认人,还真是……”

桂秋大惊,“大娘子慎言啊!”

她轻轻哼了两声,原本看着闻景像个正人君子,没想到他和外头那些三妻四妾、流连烟花柳巷的男人也并无区别。

亏她还羡慕他们情投意合。

她穿好衣裳,发髻高高挽起,“走吧,今日得去给老夫人请安。”

……

林绾刚嫁进闻府时,日日去给赵氏请安,然而赵氏念及她的身份,每回都不给好脸色。

一来二去,两相厌烦,赵氏就免了她每日请安,每月只去请安两回。

以往每次去,林绾面上瞧着毕恭毕敬,实则心中多多少少有些抵触。

可今日不同,闻景一声不吭就把温泠送回老家,气得赵氏一大清早摔碗砸盏,大闹了一番。

她迫不及待想去看看热闹。

穿过余春堂的游廊,林绾步履轻快,余光瞥见左右婢女神色各异,一笑了之。

踏上台阶,还未走到门口,就听见赵氏气恼的声音传出来。

“明明说好的纳温泠为妾,岂有反悔的道理?何况你们都已同处一室,你把她送回老家,让她一个姑娘家怎么存活?!”

闻景嗓音平淡,“此事不会传出府外,您只当她已经进府。”

“混帐东西——”

赵氏显然是气急了,随后“啪”的一声脆响,四周忽然陷入了寂静。

林绾原本抱着看热闹的想法,迫不及待准备进屋去看好戏,一条腿已经跨过门槛,正好对上闻景的脸。

以及面上鲜红的巴掌印。

气氛顿时变得十分奇异,见赵氏和闻景都看向自己,她只好硬着头皮福身行礼。

“儿媳给婆母请安。”

赵氏一只手还停留在半空中,她从未在林绾面前如此失态过,此时未免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说:“坐下用早膳吧。”

桌上已经布好了菜,林绾的目光从二人脸上快速扫过,看见赵氏气急败坏却无可发作的憋闷模样,心中快意十足。

再看闻景,像是事不关己,若没有那个巴掌印,她甚至怀疑方才的一切都是幻听。

然而一想到他对温泠做的事情,林绾心中就有一股无名火,越瞧越不顺眼。

于是转向赵氏。

“昨日母亲说要往余春堂增添女使婆子,儿媳今晨就去挑选,午后给婆母送来如何?”

余春堂的人手本就足够,昨日赵氏提出增添女使婆子,实则是为了给林绾添点堵,这些人将来都是要派去伺候温泠的。

没成想人被送走了。

赵氏心中郁火更甚,冷声道:“不必送了,就这般冷冷清清的最好!动筷吧。”

林绾强压着笑意,嘴角抽搐两下,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低头舀了勺燕窝粥,余光对上闻景的眼神,忽地手中一顿。

然后,默默翻了个白眼。

一顿饭下来,赵氏都没再多说什么,她不知道昨夜闻景和温泠到底发生了什么,派人出城去寻她,也寻不见踪迹。

她虽怜惜外甥女,奈何闻景终究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方才她气急之时的一巴掌已是越界,倘若不依不饶下去,伤的便是他们这并不牢固的母子情分。

质问的话到嗓音眼,转了几圈,又硬生生咽下去。

她狠狠咬了一口蟹粉包子,心中怒火无处发泄。

……

用过早膳,林绾朝窗外瞥了一眼,檐上的积雪又厚了几分,下起了鹅毛大雪。

赵氏本想留闻景说两句,又碍着林绾在场,对她说:“后宅事务多如牛毛,你先回去打理。”

这是送客的意思。

她本也不愿多呆,福身行礼后便迈步出了屋子,撑伞挡过飘进廊下的雪花,正要走进白茫茫的雪中。

刚走出两步,忽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

嗓音如山间松枝落下的簌簌的雪,又好似流淌而下的小溪,很是好听。

“夫人怎的不等我?”

林绾回头,看见他的肩上落了一层薄雪,下意识就抬手替他拂去。

手已经搭上他的肩,才匆匆想起,昨夜温泠或许也是这般替他宽衣,现下却是这般境遇,不免有些抵触,手迅速缩回。

“瞧着婆母有话要同官人说,我在场多有不便,就先回去了。”

方才没觉得,现在忽觉这话听上去怪得很。

等他作甚?

从前每月初一十五,她和闻景照例都会去余春堂一起用膳,随后各回各的院子,互不打扰。

他从来就没提过要一道走,何来等他一说?

林绾越想心里越闷,总觉得这几日的闻景不大对劲,是以又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闻景人高腿长,三两步就走到她身侧,顺势接过她手里的油纸伞,二人并肩同行。

“说来说去也还是表妹的事情,不听也罢。”

林绾余光扫了一眼倾斜的伞面,再侧头看他的另一侧肩臂,被雪洇湿的地方颜色较深。

落雪化成水后最是冰冷刺骨,也不知道他这孱弱的身子骨扛不扛得住。

于是伸出手指将伞柄往他的方向推了推,小声提醒:“我虽不知此事缘由,可官人身体要紧,再因此事受了寒,那可就麻烦了。”

闻景听后看了她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你若是想知道,我也可以说给你听。”

床第之事,她怎好细问?

林绾下意识蹙了蹙眉,嗓音有些冷:“官人行事自有章法,妾就不多问了。”

自从庄子回来后,林绾的态度便十分冷淡,面上还是那副关心挂怀的模样,却少了几分真心。

闻景停下步子,开口想要说些什么,抬头却见静安斋的匾额。

“商铺事务繁杂,官人先去处理罢,晚些我让人送羹汤来。”

不稍片刻,逢恩也撑着伞迎了出来,二人分隔。

林绾款款立于雪中,盈盈一福身,随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过了好一会,闻景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离开的拐角处,平静的嗓音中藏着一丝肃杀,“人到哪了?”

逢恩知晓内情,自然明白他问的是谁。

“回主子,已经到了怀州。”

“派人盯紧了,留着她的性命,别让旁人夺了,”他迈步跨上游廊,“也不能出城一步。”

逢恩应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