僖嫔到底还是让侍卫们给拉下去了。
因要杀鸡儆猴,玥容甚至没选在屋内行刑,直接在院中搭了个简陋的凉棚,几张屏风一挡完事,反正用不着脱衣裳,冻不坏人。
惠嫔几个虽然瞧不见里头惨状,可听着一声声直冲云霄的哀嚎,亦不自觉地打起哆嗦,好容易打完十板子,众人咽了口唾沫,陪笑道:“安嫔娘娘,不如点到即止罢。”
暗示她见好就收。
玥容岂肯落下个出尔反尔的名声,一次破例免不了次次破例,到时候群起而效仿还得了——况且僖嫔的身子比自个儿还强健呢,瞧她多能折腾。
因此只闲闲道:“不急,还有一半呢。”
众人见玥容还有闲情逸致同娜仁探讨茶味,皆不免咋舌,想不到安嫔看着娇滴滴的,脾气却这样刚硬,当真是得罪不起的人物。
二十板子打完,僖嫔已是锐痛难当,臀部以下火辣辣跟被烧过似的,一阵阵往心口里钻,却还得忍着苦楚、由两个侍女搀扶着来玥容跟前谢恩。
玥容轻描淡写道:“如何,你可知错了?”
僖嫔纵使愤恨,却哪敢和她顶撞,只能低声下气,“是,谢姐姐指教。”
玥容笑吟吟的,“不必客气,咱们姐妹一场,我自然得帮你周全。”
往好处想,她先发落过,至少老康回来不会再降位了——罚俸估计还是得罚几个月的,小惩大诫嘛。
如此我还得感谢你?僖嫔瞪大眼,被怒气牵动着,觉得患处更痛了,再难自抑,唯有龇牙咧嘴被人抬回房去,又一叠声地唤人请太医来。
其实玥容叫侍卫行刑时是留了手的,看似凶神恶煞,那板子却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伤口皆在外处,远非伤筋动骨可比,只是看着唬人些罢了。
只是旁人哪知道关窍,光看着鲜血淋漓就唬得心胆俱寒了。
听太医回报并无大碍,只需将养一阵,玥容便微笑着面向众嫔,“好了,诸姊妹也都回去安歇罢,别扰了清梦。”
还清梦呢,不做噩梦就算不错了。众人皆在腹诽,明明是寒冬腊月,却出了一身热汗黏在背上,回去少不得沐浴净身,去去这一天的晦气。
玥容也要离开,适才那两个水火不容的答应这会子却蝎蝎螫螫上前,红着脸道:“多谢娘娘帮咱们解围……”
玥容的表情看不出喜怒,“不必,这原是你们的本事。”
先是装作小打小闹,故意引得僖嫔卸下防备,又设法将她弄来,好使矛头转移到僖嫔身上——宫里果然能人不少。
从始至终,她俩就没认真吵架,只是僖嫔克扣份例的导火索罢了。
秀答应讪讪道:“娘娘睿智,咱们今日已然跟僖嫔撕破脸了,往后未必容得下,不知您能否赏个恩典?”
玥容道:“你想来我宫里?”
秀答应娇柔一笑,神情说不出的妩媚,“若娘娘赏脸,嫔妾们自当肝脑涂地,为娘娘效劳。”
她说这话还是有几分底气的,毕竟年轻,也得宠过,最重要的是还适合生养,就好像贵妃留着乌雅常在、惠嫔留着卫答应那般,难道安嫔娘娘就不想有人为她分忧么?这孩子若生在景阳宫,将来必定会记在安嫔名下的。
晓答应同样鸡啄米似的点头,比起跟着喜怒无常为人刻薄的僖嫔,她还宁愿是安嫔呢,至少安嫔看起来是个好说话的。
玉烟玉墨皆不作声,心里却在权衡利弊,娘娘眼下正是得宠,是不必找人分宠,可子嗣缘的确浅薄了点,如若这两个听话,也未尝不可一试。
然而玥容只偏着头思量片刻,便柔和地道:“不用了,本宫喜欢清静,景阳宫地方狭小,也住不下许多口人。但你俩若要迁宫,本宫却可代为引荐。”
譬如端嫔敬嫔那里就空落许久,端看这两个耐不耐得住寂寞了。
二人傻眼。
待玥容离开,娜仁才好奇道:“姐姐不肯收留她们,是怕她们抢了万岁爷的心么?”
玥容摇头,“我只是眼里揉不得沙子。”
僖嫔克扣份例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晓答应秀答应为何不早些向佟贵妃禀报,偏等到这个时候?怕是早起了异心试探。
若玥容办理得不好,让阖宫看笑话,她俩正好借此去向佟贵妃邀功,博得贵妃赏识;若办得好了,又可打蛇随棍上,趁机搬来景阳宫中,好近水楼台先得月接近皇帝。
真是两边都不吃亏。
玥容不觉得私心是错,只是,她讨厌这种被算计的感觉,宁可敬而远之罢了。
娜仁掩唇,“我还以为姐姐深爱陛下,舍不得与旁人分享呢。”
玥容:……妹子,你话本读多了吧。
她可不是佟贵妃那种恋爱脑,佟贵妃是娇生惯养得太厉害了,以致看不清真相,但以玥容这个现代人的眼光,她觉得老康很难真正爱上任何人,就连对发妻赫舍里氏,也很难说是爱情居多,还是愧疚居多——她毕竟是为他生太子生死了的。
换成玥容,用性命去换得一个男人对她终生缅怀,她觉得这买卖实在不划算。
她只要长长久久地活着就够了,恋爱只能作为人生的调剂,而非必须——事实上在她和老康的关系里,“爱”更像个动词,且只存在于晚上。
玥容挽起娜仁胳膊,“天这样冷,我想回去吃点打边炉掸掸雪气,不知你意下如何?”
所谓“打边炉”,便是将各种生鲜食材扔进滚烫的清汤里煮熟,捞起便可食用,即广式火锅,旁边还可弄上各色蘸碟,随个人口味调配。
娜仁眼睛亮起,她最爱吃锅子了,但是一个人吃又没什么趣儿,就得多多益善才好。
景阳宫开了一顿热闹的火锅宴,主仆其乐融融,连张小泉这等没座位的,都时不时伸出修长胳膊,从沸腾的铜锅里捞起一大块肉片去——他才不会假客套呢。
何况宣嫔娘娘带来的羊肉真心不错。
唯一的坏处是吃到后面有些积食,娜仁又嫌丢脸不肯请太医来,玥容只得从抽屉里寻了几粒健胃消食的丸药喂她服下,又缓缓帮她揉搓肚子,促进消化。
娜仁道:“还是姐姐待我好。”
话音未落,肚子里又是一阵尴尬的响动。
玥容熟练地帮她粉饰太平,“这床年头也有些久了,吱吱呀呀,得找人修理才行。”
娜仁:……
姐姐,这会儿就咱们两个人,你说这些话没用呀!
看来还是得到茅房去一趟了。
僖嫔出了丑到底消停些,老实缩在寝宫当缩头乌龟,外加养伤。其实伤口不在脸上,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可她依旧费心让太医寻求各种祛疤疗痕的膏药,其意不言自喻。
玥容趁着钮祜禄氏精神尚可时,把这事原原本本禀告了一遍,钮祜禄氏道:“你做得很好。”
治理后宫便不能太过绵软,僖嫔早两年为何那般得意?不就是仗着赫舍里皇后早亡,无人可辖制她么?
钮祜禄氏自己又是七病八痛,许多事即便有心、也无力顾及,至于佟贵妃……她倒是挺喜欢僖嫔,僖嫔敢欺压别人,对贵妃却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更是时不时给承乾宫上供——想也知道这钱从何处来。
钮祜禄氏憎恶这样歪风邪气,更气佟佳氏身为皇帝亲眷,不思修身养性,反而纵容后宫恶习滋长,这不是存心给万岁爷添乱么?
玥容就没钮祜禄氏这种朴素的正义感,她打击僖嫔一大半倒是出于私心报复,虽然当着皇后的面不会承认罢了。
“您说,会否有人将消息传到贵妃耳里?”玥容还是挺担心贵妃问罪,毕竟贵妃帮亲不帮理呀!
钮祜禄氏淡淡道:“你奉本宫之命,有什么可畏惧?纵使问起,照实说便是了。”
腊月初八那天,御驾回銮,众嫔妃前去神武门前迎接皇帝与贵妃。
早有线人密报了贵妃安嫔滥用私刑一事,佟贵妃那张粉面含春的脸上威严赫赫,散发着一股肃杀之意。
她倒不是怜惜僖嫔受罚,恨的是这宫里都有人敢背着她当家了,岂非是对她权威的挑战?
玥容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会子在冷风里缩着脖子,安静得像只冻坏了的鹌鹑,只随着人潮款款上前。
钮祜禄氏居首,照例先慰问了一番,又说起自己的病,“这阵子多亏安嫔陪伴臣妾,在床前悉心照料,侍奉汤药,臣妾方才舒坦不少。”
玄烨很配合地丢给玥容一个赞许的眼色,又对钮祜禄氏道:“朕在玉泉寺为你供奉了三十斤的大海灯,遣人日日烧香祝祷,愿你早日康复,也好下床走动,陪伴朕身侧。”
仅仅是一点最平常不过的温情,钮祜禄氏却已眼眶湿润,想要说点什么,忽然又是两声咳嗽,玄烨怕她灌了冷风加重病情,只得让魏珠先送皇后回宫。
佟贵妃一眼在人群里发现僖嫔身影,气得柳眉倒竖,这蠢货,就不晓得多病两天,忙着来人前显弄,不是明摆着嫌安嫔打得不够狠么?
僖嫔穿着簇新衣裳,忙着翘首以盼,好叫万岁爷发现她精心修饰过的容颜。
她确实想过装病,好叫众人以为安嫔的手段多么残酷,但,她也不能错过争奇斗艳的机会呀!眼看着要过年了,皇后却吩咐扣掉她三个月月例,她就等着万岁爷指头缝里漏下的那点赏赐呢!
何况继晓答应秀答应走后,其他几个答应常在也借口搬了出去,她如今纵使想故技重施,也没了施展的对象——倒是端嫔敬嫔这几个看着与世无争的,却不声不响从她宫里抢人,相形之下,她对安嫔都没那么恨了。
玥容还在装死,玄烨偏不肯放过她,招手道:“安嫔,你过来。”
被迫高调的玥容只能陪着笑脸走过去,在佟贵妃几能杀人的视线下,接过老康给她的礼物。
——是一枚平安符。
玄烨温声道:“朕此去玉泉寺,特意为你求来此物,是在佛前开过光的,可保佑你岁岁平安,诸事顺遂。”
玥容一脸阳光灿烂地打了个千儿,“谢万岁爷!”
心里却在呵呵,就这么一枚简简单单的符纸?真够糊弄人的啊。
她宁愿老康多赏她些金银财宝呢。
可惜其他人不这么想,嫉妒的眼光快要将玥容那件厚实的大氅给灼穿了:万岁爷连礼佛都不忘想着她,还亲自为她赐福,这得是何等深情厚意?
羡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