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夫人要在兴国寺吃斋念佛三日,玉胭不待这么久,她下午就要回将军府。
是以从古树底下离开后,用过午膳,玉胭便要离开兴国寺。
上了马车,玉胭仍是不时回想起幼年时的楚存阙。
雨珠滴答滴答打在马车上,像是能让人心安定般,最后玉胭竟靠着马车睡着了。
好似才睡着没一会儿,马车外忽的好似传来声闷响。
马车应声而停,重重颠了下。
玉胭差点儿撞到额头。
她扶着车窗睁开眼,问素月:“怎么了?”
素月也满脸困惑。
玉胭撩开车帘,见车夫站在车下,大致猜到,车坏了。
车夫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瘦削男子,披着蓑衣,见玉胭要下马车,腼腆笑道:“娘子,外头正下雨,您在马车里坐着,小的很快将车修好。”
玉胭点头:“辛苦了。”
她往四周打量。
马车还没有走太远,从兴国寺出来,应才走了一炷香时辰,四周都是林子,马车停在这里,格外冷清。
车夫蹲在车下检查:“车轮陷进泥坑里,一时出不来,要想修好车,还得先将马车从泥坑里推出来。”
玉胭点头:“素月,咱们下车。”
车夫道:“娘子不必下车,小的先试试,省得您弄脏衣裙。”
这车夫自退伍以来,在玉家做了十余年工,也是看着玉胭长大的,玉胭对待下人又体恤大方,在玉府很得下人喜欢,车夫自也不愿给玉胭添麻烦。
玉胭低头挽起裙摆:“无妨。”
她与素月二人坐在马车上,只会让马车更难推。
玉胭身边没带多的侍卫。
其实去兴国寺时带了,同往年一样,带了四个,玉夫人要留在兴国寺几日,玉胭想着,玉夫人身边多留人,总归是好的,恰巧车夫能拿刀,又是退伍老兵,玉胭就将侍卫留给了玉夫人。
到兴国寺,走的是官道,常年有官兵在此演练,几乎不会有匪寇出没。
只是玉胭没料到,她没遇见匪寇,而是半途车出了问题。
下了马车,玉胭才知道车轮陷得有多深,他们三人力气加起来都只挪动马车一丁点。
好不容易往前推了一大步,稍微泄力,马车便往后退去,等同于一点儿也没推动。
这么耗下去无济于事,最后车夫骑马离开,去叫人来帮忙。
素月站在原地,不时抱怨运气太坏。
玉胭没说话,她拎了拎即便挽起仍是有些湿了的裤腿。
其实比起上辈子,这点儿事,算不上什么。
上辈子的今日,玉胭被关押在刑部的一间小屋子里,屋里漏雨,玉胭睡的床榻几乎无论何时都是湿漉漉的,林瑜不时往屋里放些毒虫蛇蚁。
玉胭害怕时,只能用潮湿的被子将自己裹紧。
裹紧了,那些东西就找不到她、咬不到她。
玉胭回过眸安慰素月:“等会儿周叔找到帮忙的人,咱们就能回去了。”
两人靠在马车前坐着,雨丝不时卷来,方才推车时不便撑伞,玉胭头发早已被雨水淋湿,现下便拧了帕子擦拭。
正擦着,素月忽的指着前头,“娘子,有人来了!”
玉胭抬头看去。
目光所及的最远处,有队伍策马而来。
但骑马来的。
好似还穿着盔甲。
许是刚刚在想到林瑜,玉胭下意识想,来的不是林瑜才好。
队列再近些,不等玉胭看清,素月喜道:“娘子,是将军来了!”
队列由远及近,楚存阙身披蓑衣,策马而来。
知道玉胭跟楚存阙关系缓和,素月语气不无轻松:“将军定能帮咱们把马车拖出去。”
玉胭看见了楚存阙,楚存阙自也看见她。
林宣在楚存阙身后道:“嫂子也在这儿?”
他们领命在城外稽查,一开始,走的并非这条道,半路上,楚存阙临时改的道。
没曾想,遇到了玉胭。
再仔细瞧瞧,林宣皱起眉:“嫂子怎停在那里?”
他喃喃:“车坏了?”
林宣看了看楚存阙。
楚存阙一言不发、面不改色。
然莫名地,林宣却察觉他好似有哪儿不一样了,林宣说不上来。
马儿跑得快,不多久,就停在了那辆马车前。
便见玉胭的马车,只剩车了。
林宣问:“马呢?”
他不过下意识随口一口,玉胭很快就答复她:“车陷进泥里,推不出来,车夫骑马去找帮手了。”
林宣这才看向玉胭。
女子坐在车前,衣裳被雨淋湿,尤以双膝往下的布料湿得更为厉害,她乌黑的眼眸里染着水汽,明明雾蒙蒙的,却只叫人觉得明亮清透。
从前时,知道玉胭不待见楚存阙,林宣对玉胭也没多少好感,甚至频繁为楚存阙报不平。
后知玉胭数次向楚存阙报信,林宣才对她有所改观,今日一见,林宣只觉当初自己有失偏颇。
林宣愣了下神,楚存阙已经翻身下马。
林宣听楚存阙对玉胭道:“撑好伞,下车。”
玉胭很乖,楚存阙让她下车,她就乖乖下了马车。
她问:“将军怎么在这里?”
声音很软,与她的长相相似。
林宣也后知后觉想起,先前,好似是碰见一人骑马狼狈赶往城内后,楚存阙才临时换的路线,换了这条通往兴国寺的路。
不同于林宣内心的惊讶,楚存阙云淡风轻:“有公事,恰好路过。”
无需楚存阙多言,几个侍卫已经下马帮忙了。
侍卫常年习武,力气大,玉胭、素月连同车夫三人难以推动的马车,在他们手里轻飘飘的,轻而易举往前推去。
马车挣脱泥潭,玉胭看向楚存阙,向他道谢。
楚存阙很忙,除去那日玉胭父母回京,旁的时候,玉胭再没见过他。
就连那日楚存阙给她留了药,她也没找到机会向他道谢。
今日也是头回,玉胭在将军府外碰见楚存阙。
玉胭十指交叉在一起。
突然意识到,好像除了道谢、除了那些会对楚存阙不利的事情,玉胭对他,便没有旁的话可说。
她给楚存阙求了平安符,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没好意思给。
而楚存阙,在她站在马车下犯愣的空档里,已经安排好送玉胭回府的人手。
玉胭这时才有话可说:“我的车夫去寻人帮忙了,我在这儿等他回来就好。”
楚存阙凝她一眼,目光落在她淋湿的衣裳上:“我留人等在这里,他回来,便将你已回府之事知会给他。”
他比玉胭高许多,玉胭看他,要抬起头看。
不过她抬头时,楚存阙并未看她。
他在盯着侍卫修马车。
侍卫修得满头大汗,迟迟没有修好。
楚存阙上前,弯腰检查马车。
玉胭没想到,楚存阙修起车来也游刃有余。
雨势渐大,楚存阙蹲在马车旁,眉头都不曾因大雨多皱一分,可玉胭站在一旁却看得清楚,以他的姿势,雨水顺着脖颈一路蜿蜒,没入衣襟。
旁的事玉胭插不上手,不管楚存阙想要什么,都有侍卫递给他,玉胭便给他撑伞遮雨。
雨水顺着脖颈往里,一路打湿里衣。
雨中奔行、大雨淋湿于楚存阙而言不过家常便饭。
然今日,落下的雨被油纸伞遮住。
楚存阙动作轻顿,不必回头,那股浅淡的梨花香气已从身后传来,细腻清甜。
玉胭喜欢梨花,她房中用得最多的香便是酷似梨花香的鹅梨帐中香。
楚存阙在军中时,车马出问题是时有的,正如久病成医,遇见得多了,他也会修车了。
不多久,楚存阙站起身:“好了。”
大抵玉胭神思游走,并未察觉他要起身,在他起身时,下意识侧开伞往后退,像只受惊的兔子。
反应过来,她才问:“好、好了?”她神色有些懵。
楚存阙颔首:“早些回府。”
侍卫已将车马系上,坐在车前等玉胭上车。
玉胭问:“那你今夜可要回府?”
雨珠自楚存阙额前滑落,周遭都仿佛静了静,楚存阙低下头,斗笠在眼前洒出一片阴影:“不知。”
他眼底晦暗,隔着蒙蒙细雨,隔着一层浅灰,叫人看不清情绪,临行前,他道:“往后出行,带侍卫。”
玉胭坐在马车里,撩开车帘,一直到见不到楚存阙身影,才放下帘子。
在这日之前,玉胭将楚存阙当作恩人,楚存阙于她有恩,可她仍旧觉得她与楚存阙之间隔着很远很远,遥不可及,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世界的人。
今日,玉胭忽然觉得,楚存阙,好似没那样遥不可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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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再往雍京去,一路都没再有什么波折。
玉胭路上听素月咳嗽,回府后就吩咐小厨房煮上姜汤。
她叫小厨房多备些姜汤。
虽不知楚存阙今日会不会回府,但多准备些,总不会错的。
玉胭还亲手做了些姜糖。
今日楚存阙带着人马帮她修车、送她回府,若要感谢,自也不能只谢楚存阙一人,玉胭打算给他的下属送些姜糖。
姜糖片易于储存,有散寒之效。
想来他们如今日这般冒雨执行公务的次数应也不少。
在玉府时,玉夫人时常给玉胭做姜糖吃,往往都是玉夫人做,玉胭在一旁打下手,如今她自个儿来做,虽不算熟练,但勉强也做出一锅。
夜里,楚存阙未曾回府。
玉胭做了整夜的梦,梦到年幼时,梦到上辈子,好像这个梦,怎么也做不完似的。
翌日午间,楚存阙回府了。
玉胭与李伯说好,楚存阙回府,便差人来知会她一声。
没曾想,玉胭刚提起那篮分装好的姜糖,就听门外下人传话说楚存阙来了。
顾不及太多,玉胭拿起篮子往外走,见到楚存阙后问:“将军怎来了?”
楚存阙走到廊下,将收好的伞搭在木架上,他未曾作答,目光落在玉胭脚踝上,“腿伤好了?”
玉胭点头:“不疼了。”
她将养了许多天,偶尔时会有些闷痛,但大多时候都是不疼的。
玉胭将篮子推到楚存阙跟前:“多谢你那日的药。还有这些姜糖,昨日谢谢你们,得麻烦将军,把这些姜糖分给他们。”
往常玉胭送东西,楚存阙不会收。但这次应是她做的姜糖并非给楚存阙一人,楚存阙也并未拒绝。
把东西塞给楚存阙了,她想起来问:“将军过来,是有要事?”
楚存阙撩了撩眼皮。
青竹院离玉胭这里远。
而玉胭扭伤了腿,不便多行。
照顾玉胭,是成婚前,楚存阙对玉相的承诺。或许是因承诺,或许又是因旁的,楚存阙说不清楚,也没有分辨。但大抵,更多的,是前者。
楚存阙看着玉胭塞来的篮子,摇头:“无事,只是听闻李伯说你找我,闲来无事,过来看看。”
他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林宣的声音:“问过李伯才知你在这儿,你要的药,都给你找来了。”
玉胭偏头。
难不成,楚存阙受伤了?
玉胭想着,耳边楚存阙已经像是看穿她的所思所想般,他道:“不是,是一些防蛇鼠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