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太子周缚雪坐在软垫上。
宫人弯腰在前斟茶。
殿内铺着冰,凉爽如春。
他慢条斯理饮着茶,良久,门外有人匆匆行来。
周缚雪放下小巧玲珑的茶杯,抬眼看向来人。
来人额前冒汗,粗衣打扮,似从闹市来:“殿下,如您所料,太子妃,去见了玉家娘子。”
周缚雪淡笑一声。
来人皱起眉:“殿下可是要继续放任不管?”
周缚雪:“无妨。”
他道:“她爱如何,都随她去。”
“楚存阙,不过是父皇手里的一条狗。”
“她还真以为,巴上楚存阙,就能永远站在枝头做凤凰么?”
来人不解:“为何太子妃会想巴上楚将军?”
到这时,周缚雪温文尔雅的面上才破裂出阴狠来,他翻动桌面信件,不答反道:“楚存阙,下落不明了?”
来人颔首:“属下猜测,一种可能是楚存阙真的下落不明,另外一种可能是,事情快兜不住底,借机以下落不明来转移视线、拖延时间。”
他语气中不无恭维:“他怎会知,殿下这次给他布局,山上并非山匪,而是村下村民,楚存阙若带人一举杀进山,不久后,便会有村民告的府衙,告他草菅人命、屠戮百姓。即便他活着回京,往后也必定人人喊打。今日,已有难民逃至京都,再过几日,就会游街诉冤。”
周缚雪“啧”了下,眸色闪过丝阴狠:“拖延时间?孤岂会给他这个时间。”
来人从善如流:“他夫人尚在京中,听闻,二人近来很是亲昵。”
——
后几日,玉胭照旧早上在府中,下午去铺子里。
每日都会有临州的消息传来。
消息不好不坏,都是些无关紧要的。
只是这日,玉胭从银楼里出来,意外在人群看到一个人影。
不是玉胭眼尖,而是那身影,刻骨铭心。
那人头顶缠着浅蓝色粗布,背着背篓,身长与楚存阙差不多,但他看起来十足健硕。
这是上辈子掳走玉胭那山匪!
玉胭瞪大了眼。
他此时怎会在这里?
玉胭记得很清楚,上辈子,这山匪说,他自江州来,因对她阿耶怀恨在心,才捉她泄愤。
可如今他已经在雍京了。
临死前的疼痛,于玉胭而言,不过才只过去了几月,自然刻骨铭心。
她几乎是一刹那间就回想起死前的遭遇。
玉胭牙关打颤。
她用力掐着掌心才没让自己太过失态。
那人似有所感,朝她的位置转过视线。
玉胭适时低下头,装作在打量手中木盒的模样。
再抬头时,那人已收回视线。
玉胭盯着那人的背影,扣着木盒的手不断收拢。
直到素月含着笑意道:“娘子,这头面,成华公主见了,定会欢喜。”
玉胭手慢慢松开,她深吸口气,平复心情。
两日后便是成华公主生辰,也是成华公主的及笄礼。
上回玉胭来银楼挑头面时,被林月彤打断,今日是来重新挑的。其实这几日玉胭都在挑选合适的礼物,只是挑来挑去,都挑不出满意的,唯独这家银楼里,玉胭觉着有几件首饰还不错。
玉胭回了趟玉府。
既然知道那流寇在京中,玉胭就不会坐视不理。她也没法视若无睹。
玉衡擅丹青。
玉胭想试着向玉衡描述那人的外貌特征,兴许,玉衡能将对方画出来。
只是玉胭去时时辰尚早,还远没到玉衡回府的时辰。
玉胭便先到母亲房里坐着等待。
她自己从前住的闺房时有人打扫,然玉胭去了,也只能一人枯坐,到母亲那儿,还能喝些茶水、吃些点心。
六七月日头好,正是晾晒旧物、散去霉气的时候,前些时日楚存阙院中晒过旧物,今日赶巧,玉母院中也在晾晒。
玉胭帮着将箱子里的东西搬到庭院空落处。
她母亲爱读书,然读过的书,鲜少有反复再读第二遍的,是以不少书都堆在箱子里,长久不管,便会生霉。今日晒的,也多是书。
许是要搬的东西多了,容易忙中出错。
忽然“啪”地声,一沓书卷打落在地。
那侍女忙弯腰去捡。
玉胭刚放下一沓书,她恰好站在侍女不远处,便也弯下腰,帮侍女捡书。
地上约莫十来本书,玉胭捡了两本,正要捡起面前那本,忽然愣了愣。
面前并不是书。
而是一副画。
玉胭猜想,这副画,应是夹在书里,方才书打落在地,才让这副画掉了出来。
画上是两个女子。
其中一个着蓝衣,一看就是她母亲。
另一个着黄衣,玉胭不曾见过。
画卷中,二人站在花丛中,蝴蝶围着她们翩翩起舞。
不出意外,画中黄衣女子,是楚存阙的母亲。
她们二人要好,幼时同在江南长大,后来楚母虽早玉母几年到了雍京,二人也时常书信往来。
只是玉胭瞧着画卷里的黄衣女子,竟有些眼熟,总好似在哪儿见过。
在哪儿?
玉胭一面捡画卷,一面想。
“这画,我寻了它好些年,今日竟忽然掉了出来。”玉母惊讶的声音自耳边响起,玉胭思绪骤然被打断。
玉母接过画卷,眼前泪光闪烁,她仔细端详画卷:“这是昔年,我初到雍京,与她一道郊游时,我要你阿耶画的,旁的画卷都收得好好的,偏这幅不知所踪,也唯独这幅画,画出思芸七分神韵。”
玉衡的丹青,习自玉相,玉相的丹青虽不算出神入化,但也比旁人好出许多。
玉胭问:“这画,可还有旁人也有?”
“旁人?”玉胭忽这般一问,倒叫玉母愣住。
“我总觉着在哪儿见过。”玉胭解释。
玉母想了想,道:“许是你年幼时曾翻到过这幅画。”
不无这个可能,可玉胭隐约有种直觉——就在与楚存阙成婚不久前,她见过这幅画。
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玉母垂着眸,过了许久,又说:“这画,你阿耶从前虽只画了一幅,然后来,你思芸姨见到这画,喜欢得紧,便请画师临摹了下来。也许,楚家还存有那幅画。”
不过觉着一幅画似曾相识,这也非是什么要紧事,与母亲说了会儿话,玉胭就将这事忘到了一旁。
傍晚,玉衡回府了。
用过晚膳,玉胭就央着他将那人画像画了出来。
玉胭负责口述,玉衡负责画。
最后画出的人,虽与那人还不是特别相似,但该有的特征都有,若要拿这画像去寻人,应也是找得到的。
烛火前,玉衡举着画,皱眉:“怎么要找这人?在哪儿认识的?”
画中人脸上一条纵横的疤,鼻侧两点小痣,四肢粗壮,而在玉胭描述中,这人的模样,比他所画更要粗犷。
玉胭在京中有来往的朋友,从闺中千金到军中武将,玉衡一只手数得过来,绝无此种长相之人。
无缘无故,玉胭要画另一人的画像,是何缘故?
是受了这人欺负?
不可能。
玉胭看着性子软,但非是受了欺负还会忍气吞声的。
是这人惹了玉胭不快?
也不可能。
玉衡扫了玉胭一眼。
玉胭算得上宽宏大量。
玉胭早前就想好了说辞:“这人,是前几日我铺子里的客人。”
玉衡狐疑:“犯了错?”
玉胭这会儿有底气了些:“铺子里的伙计说,他来铺子里挑布料,瞧着也不像什么可疑之人,最后伙计却发现,他走过的位置,少了几样布料。后来伙计在银楼外瞧见他,听见他有些临州口音,是以我便有些怀疑他是临州来的山匪。”
听见流寇二字,玉衡正色起来,他颔首:“可要阿兄帮忙找人?”
玉胭点了点头。
玉胭在京中想查人,寸步难行,她回玉府,也抱了找玉衡帮忙的心思。
玉衡爽快应:“好。”
夜已经深了,是以玉胭这晚留在了玉家。
第二日,玉衡开始着手查人。
只知样貌,不知行踪,又担心此人如玉胭说那般是山匪,正值剿匪之际,山匪却潜入京中,玉衡恐他欲行不轨之事,若打草惊蛇,只怕会让事态失控。
查起来,不算容易。
但也并非什么线索也没有。
线索断断续续,就好像有人刻意隐瞒那人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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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成华公主生辰。
玉胭赶早进了宫,帮成华公主一道挑她今日要穿的衣裳。
趁着日头还不算晒,后又同成华公主进芙蓉园里摘花。
雍京城中的习俗,便是女子及笄之日,发髻之中要簪上朵娇艳的花,至于簪什么样的花,全凭及笄女子的喜好,而成华喜欢芙蓉。
园中有一泽湖泊,芙蓉围绕湖泊栽种。
此时还是夏初,芙蓉园里许多花未曾开放,多是打着花蕾的,不过也有早早开放的。
成华见了芙蓉花,心中欢喜,叫宫人将开放了的都摘到篮子里,兴致勃勃与玉胭道:“玉胭,今年做香膏时,做些芙蓉香膏吧!”
玉胭做的香膏好用,往年,玉胭每年都会做。
玉胭点头:“若公主喜欢,便多做些。”
成华笑眼弯弯,钻进花丛里,忙与宫人一起摘花。
玉胭也跟在成华身后。
令玉胭意想不到的是,在芙蓉园里,遇见了太子。
成华一见太子,嫌恶地偏过头,拉过玉胭:“走,本宫带你去别处瞧瞧。”
见成华要带玉胭走,太子先道:“楚夫人留步。”
成华拧眉:“留什么,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太子似习惯成华如此,面上也并无不悦,相反,他很从容,他淡淡地道:“事关楚兄,夫人难道,就不想知道楚兄的近况?”
玉胭顿了下,连成华也跟着顿住。
成华询问的眼神落在玉胭身上,拉住玉胭的手松开。
玉胭朝她点点头,向太子走去。
玉胭福了福身,向太子行礼。
太子忙道:“不必多礼,借一步说话。”
他语气明明是和善的,可玉胭却能察觉到他的目光审视地落在身上,这种审视,与楚存阙先前对她的审视,不一样。
楚存阙不含半丝恶意,而太子的目光让人如芒在背,遍体生寒。
玉胭点头。
待距离成华足够远,已经走到了湖畔,太子才停下脚步。
太子摩挲着指骨处的扳指,许久许久,待到玉胭发觉,湖面的夏风都好似沁上了些凉意,太子才回过头,用一种可怜又痛惜的神色望着玉胭:“楚兄遇袭,胸口下,中了一箭,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