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请客

顾蕴出生于四大门阀之一的浔阳顾氏,是当朝太尉王岩的原配妻子,有先帝亲封的一品诰命加身,要救秦络,凭她的身份凭她的手段,自是轻而易举。

天黑前,把秦络带走的王家管家又原封不动地把秦络送了回来,秦络看起来只是受了点儿惊吓,见到父母妹妹迎上来,她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自己终于重回了人间,扑到秦母怀里“哇”一下大哭出声。

“阿娘,他们让女儿赔命,要拉女儿去给那死鬼配冥婚。”

秦母金淑容死死搂着女儿,边哭边骂,“这些脏心烂肺的狗东西,狗仗人势,糟践我家姑娘,我睁着眼睛看他们多久遭报应。”

秦氏夫妻都是寒门出生,金淑容年轻时成日和粗使婆子们混到一处,修得好厉害一张嘴。秦怀礼做官后,她一跃成为官夫人,粗鄙的习惯改了不少,就是那张嘴没什么改变,一着急什么都能捡来骂。

秦烟活了两世也没这么痛痛快快得骂过人,不仅不觉得粗鄙,反而觉得颇有意思,私下里还要偷偷学几句。

秦怀礼急得连忙去捂妻子的嘴,“人不知道走远没有,被他听着了,又是一场大祸烧身啊!”

秦烟拉开门朝外瞅,王家的马车已经走远了,她重新把门关好,拨上插捎。

暮色四合,天色渐暗,府上的侍婢小厮点灯的点灯,传饭的传饭,忙忙慌慌走来走去。

金淑容搂着秦络不撒手,见香琴端来火盆,轻轻松开她,“来女儿,跨个火盆去去晦气”,待秦络跨过火盆,翠芝递过来沾了清水的柳条,她接过来绕着秦络上上下下地重重抽打。

金淑容把柳条挥出了长鞭的气势,一下一下,虎虎生风。秦络外衫不厚,肯定疼得很。

秦络一言不发咬牙忍着,秦烟先看不过去,“阿娘,就走个形式,你抽那么重干什么?”

“你懂什么?这回的灾星非同寻常,不下死手打不走它,将来继续祸害你姐姐怎么办?”

秦烟叹口气,封建迷信害死人!

碧秀准备了热水,秦烟拉着秦络往浴房走,“王家人可有为难你?可有对你用刑?”

秦络忽然停住脚步,侧转身,紧紧搂住秦烟,“我真的害怕,这辈子就见不着你和爹娘了。”

秦烟心生触动,反手拍拍她的背,“不会的,我们一家人会一直在一起的。”

晚饭时,秦怀礼在饭桌上问出心底疑惑,“烟儿,你说你有办法,难如登天的事,你究竟怎么做到的?”

秦烟面色不改,夹了根青笋丝放在碗里。

“爹娘常年积德行善,许是老天爷也不愿意好人落得这般下场,冥冥之中帮着我们。我今日本来是想随便堵个高门夫人的路,求她主持公道的,谁知运气这样好,刚巧遇到太尉夫人脚底打滑,落进一方池塘里,一群丫鬟婆子没一个会凫水的,我想也不想就跳进去,救了太尉夫人一命,太尉夫人感念我的救命之恩,便答应救姐姐了。”

这借口是顾蕴秦烟二人合计出来的,有救命之恩在先,太尉夫人插手个不相干外人的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顾蕴思虑周全,怕王家大夫人心里不服气,恐生变故,特地嘱咐陈嬷嬷把妻妾相争的事挑出来,一面安慰一面劝诫大夫人切莫便宜了真凶,并说秦络年纪小心思单纯,恐这会儿还不知道自己做了别人的刀,话说五分,足够了。

后面应是不会再找秦家麻烦了。

金淑容立刻放下碗,双手合什,嘴里念叨着,“谢观音娘娘保佑,观音娘娘大慈大悲……大慈大悲……”

秦怀礼浸淫官场多年,可不像金淑容这么好打发。

狐疑望着秦烟,“有这么巧的事?”

把个中来由又自个儿理了一遍,脸色“唰”一下白了,“烟儿,你老实说,是不是你故意设计让太尉夫人跌下去的?这……这罪可不比你姐姐的小啊!”

秦络一直安静吃饭,听后,放下碗筷,惴惴不安地看向秦烟,“妹妹,你不会真为我做了这种傻事吧?太尉夫人岂是好糊弄的,过了这劲,她反应过来是你设计了这一出,你……你……”

剩下的话她说不下去。

金淑容咋咋呼呼跳起来,“女儿,虽是为了救你姐姐,但这拆了东墙补西墙,总有道墙要跨的呀!早遭殃晚遭殃,都是要遭殃的呀!”

秦烟被一家子诘问得一个头两个大,这个秦络,磋磨一下,反而开窍了,若早这么清醒,何至于栽这么大一跟斗?

她按捺住性子,安抚三人,“爹娘放心,姐姐放心,真的只是巧合,你们顾虑的点烟儿如何考虑不到?”

秦怀礼仍不能安心,“真的?”

秦烟目光诚挚,举手立誓,“烟儿所言句句属实。”

秦怀礼仍旧半信半疑,点了下头,“吃饭,吃饭。”

秦烟刚松一口气,金淑容忽然“咦”了一声,“不对,不对,你也不会凫水的啊?你跳下去救的太尉夫人?”

秦烟这一口菜总也喂不到嘴里,她再次把青笋丝放回碗中。

“我也纳闷呢!溺了回水,不仅人变聪明了,还连凫水都会了。”

金淑容听了望着她乐,给她夹了块儿烧鹅,“也是也是,人都变聪明了,会个凫水又有什么稀奇?”

晚间,顾蕴沐浴更衣完毕,坐到铜镜前,从小瓷瓶里挖出一点茉莉香膏抹在手腕脖颈,空气里漂浮着沁人的幽香。贴身丫鬟站在背后缓慢地将她的长发梳顺,幽暗灯光下,青丝中几缕银白显得便不那么突出了。

头上混了几根白头发,顾蕴都不在意。

年轻时还想着要争一争,儿女都成了家,她的心思便淡了,后院那几个小的背地里怎么斗都随便,只要别把事儿拱到她眼前来惹她烦就是了。

对着铜镜昏昏欲睡,她抬手闻一闻腕上的茉莉香,偏头对侍立一旁的陈嬷嬷道,“今日跟着去的几个丫鬟婆子嘴都管严了,一句也不能漏到咱们大人耳朵里。”

“夫人放心。”

陈嬷嬷是从顾家跟过来的,这么多年一直是顾蕴的心腹,知道夫人心里藏着事,不想说,她就不问。当下人的,知道得少一些,活得便也长一些。

“什么不能漏到我耳朵里?”王岩阔步踏进门槛,嗓音雄浑,夹着压人的威严。

顾蕴的瞌睡一下全醒了,背脊不由得震了一下,她飞快镇定下来,对着铜镜抿唇笑开,手一挥,示意丫鬟婆子都退下去,起身去迎王岩。

“这么晚,夫君怎么过来了?”

王馥死后,顾蕴日渐消沉,王岩怜惜她痛失爱女,经不起打击,最初几日夜夜宿她房里,后来顾蕴托病,主动将他推到妾室身边去,王岩没说什么,第二日就请了宫里最好的御医来为顾蕴诊脉。

两人年少时,因利益联姻而结合,多年来相敬如宾,没有男女之爱,也有夫妻之情。王岩对她十分敬重,七个孩子,就有四个是她所出,嫡子嫡女也最得宠爱。

顾蕴替他宽去外袍,王岩走到铜盆前净手,“最近不都是这个时辰回来的?”

顾蕴把外袍搭在屏风上,“夫君用过膳了么?”

王岩自顾自拿布巾拭手,擦完扔回盆架上,阔步走到床畔坐下,“夫人何须顾左右而言他,我都知道了。”

顾蕴心脏突突跳得厉害,强打精神,神态略微不自然地说道,“夫君知道什么了?”

王岩目光锁定她的脸,“楼观寺的事,你派人去王承家的事。”

顾蕴转去倒了杯热茶,捧给王岩,“本不想同夫君说的,怕夫君担心。”

王岩接过来喝下,不动声色,“这么多丫鬟婆子看着,怎么就落水了?一群不尽心尽力伺候的东西,养着有什么用?”

顾蕴柔声安抚,“是妾身自己不小心,你怪她们做什么?总不能时时叫她们盯着脚下走路。”

王岩坐在灯下,盯着她看了半天,叹一口气,捉起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明日我让邓太医来给你诊脉,身体好不容易有了起色。”

顾蕴怕他起疑,没有推拒,“有劳夫君。”

王岩握着她的手,“自馥儿过世后,你反而同我生疏起来了。”

顾蕴知道馥儿意外身故,对他的打击并不比自己少多少,不由心虚起来,微微垂着头,不让他看出端倪来。“想是妾身前世做了太多孽,先是璧儿,再是馥儿。”

两个都是王岩最宠的女儿,听顾蕴哀哀欲泣,王岩刀锋般地眉宇间不由露出一星软弱。

两人久久无话,外面有人来报,三夫人炖了雪梨汤,让大人过去喝,顾蕴低声说,“夫君忙碌一整日了,难为邓氏有心,雪梨汤清热润肺,时不时听你咳嗽两声,喝这个最是管用。”

王岩目色沉了沉,起身,“竟不知夫人懂医理。”

顾蕴跟着起身,拿了外袍给他穿上,“算什么医理?都是些再浅显不过的常识。”

王岩伸着手让她帮忙穿衣,哼了一声,“偏我就不懂这浅显不过的常识。”

顾蕴被他呛了下,心里不舒爽,勉力维持微笑,“太尉大人心系国运朝政,胸中是安放经韬纬略的,何须为这种小事分神?”

顾蕴拍拍他襟口的褶皱,“去吧!”

王岩闻到她身上的茉莉香,这么多年,她始终偏爱这个香调。

“听闻是个小姑娘救了你,明日给她府上递个帖子,我要好好感谢夫人的救命恩人。”

顾蕴手微微一僵,脸色也变得不大好看,多年夫妻,她如何不知道王岩心思缜密,恐怕是早有怀疑,她若再推拒,只会让王岩疑心更甚。

王岩眯着眼瞧她,“夫人怎么不说话了?”

顾蕴扯了扯唇,笑道,“本来是一件小事,夫君消息竟然灵通至此。夫君要请客,妾身还能拦着不成?只是那小姑娘不知道妾身身份,更不知道夫君是当朝太尉,要让她知道,小姑娘胆子小,吓也要吓死了!明日把人接来太尉府,后日整个上京城都能知道。还是在外面宴请吧!妾身安排,尽量低调些,省得节外生枝。”

王岩点头,“依你说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