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你是不值当

李奇肃整衣冠走出大殿,内侍监总管康立群手持拂尘,恭敬立着,“陛下,昭武将军求见。”

李奇苍白的脸在听到这消息时,仿佛容光焕发了一瞬,惊喜追问,“他何时抵京的?不是明日才到么?”

康立群低眉顺目,“将军快马加鞭,紧赶慢赶,生生把时间缩短了好几个时辰呢!”

“让膳房好好做几个菜,今夜溪云就宿在我宫里。”李奇脚步不由变得轻快,到后面直接小跑起来,像个毛头小子,再也不似平日里端方持重的尊贵天子。

言云川被安排在勤政殿等候,喝了三盏茶。

“溪云!”李奇人未到,声先至。

言云川激动地放下茶盏,手没轻没重,磕出好大一声响,茶盏底部立马豁出一个口来。从前王馥在的时候,就总是挖苦他,哪月宫里杯盏损耗增大,必然是言小将军回京述职了。

“怀冰!”

激动之下,言溪云忘记称陛下,嘴里叫得是李奇为自己取的字。少年相识时,他曾问为何要取个听着就冷的字,李奇说他身体不好,哪怕是烈日炎炎的酷夏,皮肤也是凉沁沁的,大概生来就是怀抱寒冰的。

而言云川,生性就如同他的字一样,山间的溪水,天上的流云,来去无拘束,去留无相干,哪里都去得,哪里都留不住他。

李奇一直听言云川说边关见闻,适时搭两句嘴,聊到好笑的地方,齐声大笑起来。半个时辰过去,言云川才记起,这次是回京述职的,连忙打住,从腰上解下卷轴递给李奇,“喏!西南的军情全在上面,近来边关太平,我大熤国运蒸蒸日上,外族忌惮不敢冒进,边关互市也有条不紊,陛下只需夜夜把觉睡好,我父子二人和十万军士定将边关守得如铁桶一般。”

李奇接过后卷轴,放到一边,一把拉起言云川,“言氏父子乃国之重器,我自是放心。走,上金明楼,咱们兄弟好好喝顿酒。”

金明楼,楼高七层,是皇宫里最高的楼。李奇平时一个人爱来这儿,靠着栏杆睡一觉,能暂时远离朝堂里的纷纷扰扰,要在勤政殿里睡,梦里不是王馥,就是堆积如山的奏折,还有桩桩件件他不愿意而大臣硬要逼着他接受的事。

内侍提前备好美酒佳肴,李奇先给言云川倒了一杯葡萄酒,用特制的琉璃杯盛着,“尝尝,西域进贡的葡萄酒。”

言云川牛嚼牡丹一般,一口闷了,评点道,“不够劲。”

李奇便给他换上地道的新丰酒,言云川啧啧嘴,满意了,“是家乡的味道。”

李奇出生上京,十岁封王,被赐予封地,携母妃一同前去并不富庶的临安,在临安认识了言云川。

按理,上京才是他的故乡,可每当他独自站上金明楼,他都忍不住怀念临安,临安的知己故友,临安的风土人情,昔日点点滴滴,常萦绕心间,时时追忆。

在金明楼上遥望上京以西,那才是他回不去的故乡。

言云川伸手入衣襟摸出样东西扔给李奇,“喏!见面礼。”

李奇精准无误地接住,摊开手一看——

一颗五彩斑斓的石头。

“又和人打赌了?”

临安以北有一道西凉河,言云川幼时无意中发现河底有许多色彩鲜艳的石头,一到夏天,便邀着一群伙伴下河摸石头,李奇身体不好不能下水,就给他们当裁判,从他们摸上来的石头中评出品相最好的一枚。

言云川仰头饮尽一杯新丰酒,哈哈大笑,“保证是西凉河底最好看的石头。”

“狂妄”,李奇不动声色地收起石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可有将湖底石头数清楚?有几枚?”

“数它做什么?怀冰,你看不到真的可惜了,夏天正午的阳光能射到湖底去,蹲在水下看那些七彩石头,都闪闪发着光,真的,要不是怕害死你,我真想拖你下去瞧瞧。”

李奇掩下眼底的落寞之色,“如今只要我说一句,要天底下最好看的石头,上山下海,都会有人抢着给我找来。”

“那有什么意思?”

言云川翘起腿,双手垫在后脑勺下,仰望夜空中熠熠闪光的星子。

他扭过头,“怀冰,你喜欢做皇帝么?”

“你明知故问。”

李奇背靠栏杆坐下来,一条腿踹出去伸直,一条腿屈起,拿起酒瓶仰头喝了一大口。

临安的冬天太冷了,他在临安生活的第一年就学会了喝酒御寒,酒量是顶好的。

言云川偏头看他一眼,“那为什么非得勉强自己?就为了王馥?”

酒后情绪越发敏感,李奇眼中闪过一线水光,再次仰头,狠狠喝了一大口酒。

“溪云,若重来一次,若知道这么辛苦,当年我不该留在上京,我应该头也不回地回到临安,继续做一个闲散王爷。”

想到王馥对自家兄弟的轻慢,言云川当即恼了,“你不止是辛苦,你还不值当。”

李奇摇摇头,“算了溪云,值不值当,都是我自己做的选择,没有人逼我。”

言云川看他伤心的样子,自己也跟着伤心,不忍心继续逼他。

“怎么没有人逼你?你现在处处被人逼着,满朝文武百官嘴上喊着为君分忧,却无一人体恤你的苦衷,逼你纳妃,逼你立后,对不对?”

傍晚时献了半盏血,刚刚一口菜没吃,只饮酒了,这会儿李奇自己看不见他的脸色惨白如鬼,只感觉心口渐渐疼得厉害。

他强打精神,“皇帝需要什么苦衷?我连番拒绝,把他们逼急了,时安还未满四岁,说公主已经到了读书识字的年纪,需要有人来教导礼仪教习诗书,我若继续一味违逆,指不定哪天就要纷纷称病告假了。”

言云川虽是武将,但自幼心细,留意到了李奇不正常的脸色,挺身坐起来,“怀冰,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李奇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手紧紧捂着胸口。

言云川眼神肃穆,想到什么,冲过去,扯下他的手后,一把抓开他的衣襟,看到胸膛上的刀口,不由得眼角抽搐,额头奋出青筋,“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李奇想要挥开他的手,奈何如同钢筋铁爪,无法撼动半分。他放弃了,微微喘气,“只是流了点儿血,你不要大惊小怪的。”

言云川想到回京路上听到的一些传言,咬紧后牙,“你若是不说,我现在就去把那妖僧砍了。”

李奇知他义气,为了兄弟,什么都敢做。手撑着地,试图让身体坐正,可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仰靠着栏杆,眼眸微阖。

“有位游僧告诉我,他有办法让阿馥死而复生,但须得保她肉身不腐。”

李奇咳嗽了一声,继续往下说,“要保肉身不腐,须用千年寒冰封存。”

言云川此刻思绪无比清晰,追问,“还有呢?”

李奇微微张开眼睛,“还要有我的血。”

言云川死死拽着他的襟口,差点把后牙咬碎,“李怀冰,你简直是疯了,为个不爱你的女人,连这种邪门歪道都肯相信。”

李奇仰着头,苦笑,“溪云,我比任何人都恨自己……如此执迷不悟。”

言云川看他颓唐的样子,忍不住心软,松开了他的襟口。

“多久取一次血?”

“三月一次。”

“一次取多少?”

“半盏。”

言云川听后又来气了,“半盏?你不要命了是不是?自己的身体自己不清楚是不是?三月一次,一次半盏,一年就要取两盏,怪不得这两年回京述职,见你脸色一年差过一年,李怀冰,你忘了你是九五至尊,万金之躯啊!你以为你还是临安城里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闲散王爷吗?你身上担着江山社稷,怎可如此轻贱自己?她一日不醒,你就一日拿血供着她?”

“溪云”,李奇伸手覆住言云川的手背,“你带着十万将士在边关为我冲锋陷阵,我却为了一个女人做了这么多荒唐的事,你是不是很失望?”

言云川赌气将脸瞥朝一边,“她到底哪里好?我真恨不得一把火把她的尸身点了。”

李奇忍不住再次咳嗽起来,“溪云,我答应你,今年是最后一年,若还不能成……我便葬了她。”

言云川终于舍得回头看他,“你说的啊!若明年你还如此作践自己的身子,我冒着以下犯上的罪名,都要去把她的尸身烧了。”

李奇顶着苍白的面色,虚弱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