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烟入宫的日子定下来了,五月初五,赐封殿前女史。
“殿前女史,那就是在皇帝身边奉墨的?”秦烟问。
青溪眼睛里浮现一丝讶然,一闪即逝,快得难以发觉。
“是,从前是没有的。”
“殿前女史,皇帝的身边人,和皇帝待一起的时间只怕是比后宫嫔妃还要多。”
四月小雨霏霏,青溪手持一把十六骨油纸伞为秦烟遮雨,天青色伞面与秦烟今日穿的外衫同色,主仆二人信步走着,青溪半边肩膀着了雨,秦烟身上却一丝雨都没有沾上。
太尉府精心挑选来伺候她的侍女,比香琴用起来趁手,但没香琴那个实心眼的用得放心。
“同期有几人入宫?”秦烟又问。
虽然秦烟不是太尉府的正经小姐,但青溪被派过来之前经由太尉夫人精心提点,仍伺候得尽心尽力。
“四人,剩下三位分别来自司徒府、司空府、兵部尚书府。”
“三公齐全,再加一个兵部,水真浑!听着就已经累了。 ”秦烟抬手摸了摸耳坠上的白珍珠。
青溪微微抬眼,暗地里瞥了秦烟一眼。
小门小户里养出来的,见识却不比在太尉府里长大的小姐差。即便如此,太尉和夫人又为何要选她呢?太尉府不是还有一位正当适龄的六小姐吗?
正走着,一名女子从眼前冲过去,冲倒了一旁商户的香粉摊子,惹得商户连连骂娘。
地上的女子头发凌乱衣衫不整,没等秦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背后又冲来几个提着棍棒的壮汉,狞笑道,“小丫头看着瘦,腿脚倒挺利索,差点儿就让你跑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爹已经把你卖给我们了,你也不能让我们做亏本买卖不是?”
那女孩儿绝望大哭,“钱是我爹欠的,不关我的事,求求你们,不要把我卖到妓院去。”
秦烟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当她准备出手解救那名可怜姑娘时,旁边停下了一辆马车。
先是一只素白的玉手伸出来,葱削般的食指微微上抬,褐红色的车帘半掀开,露出一张娇媚的脸。
丹凤眼微微抬起,含着居高临下的蔑视,“她欠你们多少?我替她还了。”
在前的两个壮汉互相对看一眼,其中一个询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姐?”
女子轻扯嘴角,“你们在这行混的时间应该挺久了,难道不知,知道得越多命越短?”
赶车的车夫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递给为首的汉子,“够了吗?”
那汉子打了个哆嗦,接过银票,“够了够了。”
女子轻轻道,“滚!”
劫后余生的女子噗通跪下,重重叩了三个响头,“感谢小姐大恩大德,春花愿做牛做马报答小姐,小姐收了我吧!”
马车里的女子微微笑了笑,“见你可怜才出手相助,再提这么无理的要求,就叫得寸进尺了。”
她笑起来如沐春风,那双眼却是不笑的。
似乎才意识到旁边还有闲杂人等,女子余光一转,隔着牛毛般的细雨丝与秦烟对视了一眼,那一眼,令秦烟有些困惑,怎么像是曾经见过一样。但她很确定,她与这女子绝未见过。
“驾!”车夫打马而去,声如洪钟,气势骇人。
“那车夫应是练家子”,秦烟偏头问青溪,“这是哪家的小姐,你认得么?”
青溪没有立刻答,反而问道,“小姐可有记清楚那位小姐的样子?”
秦烟挑挑眉,“怎的?”
青溪不再卖关子,“那是兵部容尚书家的三小姐,闺名一个湘字,是此次一同入宫的三名女史之一。”
秦烟回头望向容湘离去的方向,“知道了。”
秦络上东市买绣线,配色需她亲自盯着,总不放心身边伺候的两个丫鬟来挑,回回都是她亲自来。
这两年她的绣工精进了一大步,家里那幅绣品已进入收尾阶段,定能卖个好价钱。
秦络一直不觉得私下里卖绣品补贴家用是委屈了自己,她此生不爱诗词书画,独独一样刺绣,是她打心底里喜欢的。这样手艺还能换来银钱,在她眼里比附庸风雅强得多。
买好绣线,她又跑了一趟绣衣坊。
听说绣衣坊来了个擅长纭裥绣的师匠,这种绣法是近两年才时兴起来的,色彩富丽堂皇,能够令绣品的深浅变化更为突出,她只见过一次便惊艳住了。
师匠并不藏私,借用正在绣的牡丹纹为她讲解,秦络在刺绣上天赋极高,一点即透,师匠感叹道,“你的资质啊,让我教可惜了。世上最擅长纭裥绣的师匠在宫中,小姐若是有机缘拜得她为师,将来定然也是一顶一的大师。”
出绣坊时头顶的天黑了一片,乌云蔽日,白日宛如黑夜。她急急抱着绣线往家的方向奔去,没等跑完一条街,暴雨将天空撕出一道口,雨滴噼噼啪啪砸在地上,激起碗大的水花来。
稠密的雨在秦络眼前连成一道水晶帘幕,根本看不清前路。
突然间,急促的马蹄声穿透雨幕传进她的耳朵里,她心急得想往一旁避让,哪里赶得及?高头大马已奔至近前,马儿受了惊,高高扬起马蹄,一声嘶鸣响彻半空。
坐在马上的人意识到前方有人,这匹马是能上战场冲锋陷阵的战马,等马蹄踏下去,地上的人哪还能有命?
一转念,他飞快弃马,纵身一跃,抱着秦络滚到了一侧。
回驿站的路上,言云川已将上京阴晴不定的鬼天气颠来倒去地骂了好几遍。
觉得今天晦气得很,蹴鞠输了彩头,回家路上又被突然而至的大雨淋成了落汤鸡,还差点伤了人。
“姑娘,你没事吧?”
秦络惊魂未定,发觉抱住自己的是个男人,一掌将他推开。
言云川下意识高举双手,语无伦次辩解,“我……我只是想扶你。”
秦络双臂抱胸避到墙角,屋檐隔绝了大雨,雨水汇成溪流从高处落下,嘈嘈切切噼啪作响。
看清楚眼前的人是秦络,言云川有些惊讶,“是你啊!”
秦络不是很想理他。
夜市那晚初见,机缘巧合,她与言云川又碰见过两次,两人很谈得来,后来又约了两次。
少年将军英姿飒爽,神采飞扬,只是那时候,她并不知他身份,不知不觉动了情。
她一直盼着他能再约自己出去,蹴鞠投壶、骑马射猎她都会,算不得热衷,但只要他喜欢,她也很欢喜。
可整整半个月,她没再约过她。
没过两天,又在醉江月碰见了,他竟然开始躲她。
死也要死个明白吧!
她追上去问他为何躲自己,他支支吾吾说他暂时没有成婚的打算。
一瞬,她明白了。
她问他是不是有人给他说过自己的事,他一副为难的样子说他并没有相信。
她冷笑道,“都是真的,不自量力想攀高枝的是我,差点背上人命的也是我。人贵在自知,言公子放心,秦络不会巴着你不放的。”
说完,她转身就走。
转身那一刻,不自觉流下了眼泪,她抬手狠狠一擦,同时将她的一厢情愿都擦得干干净净,从此以后再也不要为男人哭了。
回家秦烟发觉她情绪低落,追问之下,她同秦烟说起与言云川的事。
秦烟定定看了她许久,告诉她,言云川,父亲是正一品的镇远大将军,十五岁勇闯敌营取敌将首级一战成名,十七岁封龙骧校尉,二十岁封昭武将军,正三品。除去这些,他还是当今陛下的知己好友。
在夜市上随便撞一个人,竟然就是这样显赫的大人物,她笑自己的一厢情愿,笑自己自不量力。
秦烟见不得她难过,半搂住她的肩膀说,若是真的喜欢他,你且等等,我必定成全你。
她回搂住妹妹,摇头拒绝,说,她不是非要嫁他,就这样吧!
秦络抱着胸又往后退了两步,“你别误会,今日都是巧合。”
湿透的衣裙紧紧包裹住她的身躯,透出曼妙的曲线,她觉得屈辱,仿佛是自己故意等在这里淋成这样子勾引他一样。
“我先走了。”
雨势没有变小,她埋头再次冲进雨幕,忘记她买的绣线方才跌倒时落到了地上。
言云川注意到了,冲过去捡起来追在后面喊,“秦姑娘,你落东西了。”
她没有回头,跑得越来越快。
娇弱的背影如一枝受尽风雨摧残、仍傲然挺立的芙蓉花,风华绝世。
言云川追了两步便停了下来,手里提着被雨浸泡过、沉甸甸的绣线,一直望着她离去的方向。
耳畔只有滂沱的雨声,挟着金戈铁马之势,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