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阮卿耳朵有一瞬间的失聪,嗡嗡作响,旋即便失去了意识。待意识逐渐回笼,上头的牡丹木雕恍然入目,不待她动,手上火燎般的疼痛蔓开,让她禁不住地一抖。
“小姐!小姐您醒了。”望月赶忙端过温在一旁的茶水过来,扶起阮卿的身子,将近锦枕垫在身后让她撑起身子。
阮卿止不住地轻咳两声,呷了二口茶水润了润喉,这才缓过来。她还记得晕过去前发生了什么,忙问:“裴一远呢?”
望月欲言又止。
“说。”
“这……将军似是发了癔症,城中大夫来了都说治不了啊,奴婢只得先将他捆在床上等小姐醒来再决断。”
癔症?她与裴一远幼年相识可从未听闻他患有什么癔症。
“带我去看看。”阮卿用未伤的那条手臂掀起被子,趿上皮鞋披起纺纱雪织外袍跟在望月后面出去了。
裴一远住处不远,就在阮卿隔壁房间,即便在门口,她也依稀能听见里面传来的压抑的吼声。
“他醒了吗?”阮卿皱着眉问。
望月道:“奴婢也不好说醒没醒,眼睛是挣着的,但却没反应,大夫说是梦魇着了。”
阮卿越发觉得奇怪,“你莫进来了,我先行看看。”说罢便抬步进去,绕过那扇山水围屏便见得在床上被粗麻绳捆得严严实实的裴一远,估计是挣扎幅度太大,几小段地方崩开了不少。
再走进看才发觉望月说的癔症是何意。
床上人眼睛圆睁,平日里眼里或轻狂或冷肃的样子浑然不见,黑白分明的眼睛漫上数道红血丝,密密麻麻攀上了眼珠,嘴里只无意识地呢喃或嘶吼。
见此阮卿面色更白了两分。她想起这癔症是何物了,裴家武将世家,不知是血脉之症还是什么,裴一远的祖父当年也是这般症状过世,在床榻上被麻绳捆着也没全了最后的体面。
阮卿眼睑微微阖着,睫羽微扇振翅般颤着,好一会她将手上佛珠褪下,戴在裴一远的手腕上,九九八十一颗小紫叶菩提一圈一圈缠在他精壮的手腕上。这串佛珠在她手上六圈显大七圈显小,在裴一远手上倒是五圈正巧。
“我佛不欠因果,你救我一命,此般便是全了。”
屋内呢喃般诵经声缓慢响起,细听便能分辨出来是地藏经。
三遍经文已过,裴一远情绪渐稳,睁眼便见床边一身素衣闭着眼诵经的阮卿。
“咳咳”
“醒了。”阮卿睁开眼,鸦黑的睫羽落在琉璃般的瞳孔上折出一线影。
“啊”裴一远看着身上的绳子也猜出发生了什么,“没添麻烦吧?”
阮卿垂眸剪开那绑的死紧的绳子,道:“不知,我刚醒。”
束缚解开,裴一远一手抵住隐隐作痛的额角,这才发现手腕不知何时多出的一串佛珠:“这是什么?”
“大师送的。”阮卿坐在桌边,淡然倒了一杯茶水,念了半天经,有些渴。
“哦。”听罢裴一远便也懒得摘了,这回醒的这么快,说不定真是这珠子有点用呢,想着他便自顾自地走到桌边端起两日前的茶水一饮而尽。
“……”
阮卿撇了他一眼:“你这病什么时候开始的?”
“忘记了。”裴一远嗑着桌上的迎客瓜果,“军营里大家都有这症,称不上什么病,退伍回乡之后更多,不足为奇。”
所以不是血脉之症?阮卿拧着眉,但裴老将军当年过世前院判也来了无数次,想来不是中毒之症,那这是什么?
“罢了,收拾收拾,等会去刘府看看。”阮卿道。
按她当日推算,那密室八成在急事下方,当日爆炸时青天白日了,百姓肯定不算少,她虽不是什么善人,但无辜百姓卷入丧了性命,她也是万万不愿看到的。
裴一远自然也清楚其中关窍,三两口扫完桌上返潮的点心,正欲走,忽然想起来问:“当日你看的那两本账目,还记得吗?”
阮卿思索一番:“嗯,我去写出来,写完就去。”
说完她便回到自己房间唤了纸墨写起来,她记东西快写东西也快,半个时辰便将账目尽数写了交到裴一远手上:“最后有一些没看完,先凑合。”
裴一远晃晃手里这叠轻飘飘的纸,笑:“够了。”
两人往城东一路行去,这儿人头攒动,一点不像遭了灾的模样,直到二人走到当日那地上方,才看到那完好无损。
“你当时是怎么出去的?”阮卿递给旁边商贩一个铜板,挑起一个小花蝴蝶饶有兴致地逗弄着。
裴一远指着一条小巷:“那里当时破了,应该是爆炸点。”
阮卿往那小巷走去,果不其然看见了新补的痕迹。看来那刘昊的目的要么是炸死他们要么是吓走他们,总而言之没打算毁了这个密室,也可能是怕闹出百姓人命闹到中央,但不管是什么,都是他心有龃龉,在惧怕什么。
“还要去一趟吗?”阮卿指着刘府。
“不用了太危险了,用个午膳我送你回客栈,晚点我自己去。”裴一远摇头。
阮卿乐得如此。
裴一远送她到了客栈便匆匆离去,拐入街角不见了身影,阮卿深深收回视线,提着裙摆上了楼。
屋内,五个男人早已得了望月的消息早早在此等候,那日吃饭的林生也在其中。
阮卿挂着温和的笑,耳边莲花耳坠小巧精致,发出恰到好处的碰撞声:“各位好啊,我姓阮。通信许久却未曾见面,今日一见,各位果不其然是人中龙凤呢。”
“那个与我通信的男人就是你?”一个男人拍出一打信件,上面用着字迹凛然磅礴,一眼便知人主不凡。
阮卿淡淡微笑:“木兄此言差矣,我可从未说过我是一名男子,英雄不问出处,合作又何故问性别呢?各位皆是我辈楷模,不会拘泥在这等事吧。”
几人嗫嚅未语,阮卿见状从一旁抽过一打纸:“此为刘昊账目,以自创文字记录,我将文字破译录于文侧,劳需各位整合”
林生点头应下。
“第二。”阮卿晃晃手中一张薄薄的纸,“这才是重点。”她将这纸推出到桌沿另一端让他们看清。
“这是……信件?”上面虽也是自创文字,但比起数字来,文字创造难度更大,因此几人也能歪扭认出几个来。
“对。”阮卿又在纸上提了几个字,“各位请看。”
“这是……外邦文字?”木清陈胜道。
“不错,想来我前几日遇到的事几位已经有所耳闻。”
众人点头。
“今日再看,想来那人并非是想杀人灭口,而是在掩埋更大的东西。”阮卿沉声道,“裴将军已经嗅到刘昊的异味,但届时朝堂之上绝不能让他们的人先把这事捅出去,我们需得占先机。”
木清不赞同地皱眉,他原以为这个阮家小姐是个聪明的,怎么这般急功近利强功劳,若是这般,属实不是明主。
阮卿一眼便知木清的心思,微嗤:“好奇我为什么要抢这个功劳?”
“刘昊明显只是幕前的木偶,那白银他顶多吃了一层油,真正的肉,都在他主子手上。我们只有站了这件事,后续的续集,我们才有由头跟进,明白了?”
“明白。”
“信件事情先不用捅出去,带着账目走便好。”
木清经之前一言早已信服,此刻老实收起桌上书信走小道出了门。
这事一结,阮卿状似在佛寺逗留两日便与裴一远一同回了京城 ,还是那句话,裴一远说没钱,回去的盘缠也没有。
又是两月,五月京城,繁华似锦。
这此分明惯例的早朝显得有些压抑,上面老矣的帝王套在厚重的龙袍里,懒懒撑在龙椅上,眼皮也无力睁开般。
一旁的太监浮尘一扫,拉着长长的音调:“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陛下,臣有事奏。”
陌生的声音让皇帝掀起一边眼皮,旋即又懒洋洋盖上:“准。”
“臣检举,扬州巡盐御史刘昊瞒上欺下、强抢民女、贪污银两数十万!”
掷地有声的声音响彻大殿,在这个朦胧的早晨驱散所有人的睡意。
“此时当真?”皇帝声音沉沉,一双老朽的眼睛紧盯着他。
裴一远身着一身绯袍手持牙笏,眼底神色不明,此次行动慎密怎么可能会外泄。
除非……
他脑中浮现出阮卿影子。
但此时非捉人之时,他手指在牙笏上轻叩一下。
吏部一人心领神会,上前一步恭敬道:“陛下,此人所言不虚,刘昊欺上瞒下,下官也有耳闻,证据确凿。”说罢从怀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证据递给大内总管陈于皇帝手上。
刘昊昔日得利每一笔都字字句句在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皇帝通读一番,手背青筋暴起,怒骂一声将账目扔了漫天:“混账!这么久了才发现!监察御史呢!都是干什么吃的!”
群臣莫敢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他看向最先说话的那人。
“回陛下,臣名木清,两浙盐司中一小官,意外得知此事才匆匆上报进了京。”木清道,“不瞒陛下所说,盐司中已乌烟瘴气一片,绝不仅此十万啊陛下!”
“哦?与谁上报了?”一片民生当前,皇帝竟先行问到如此。
朝中也是一派不明。
“这……”
“回陛下,是臣。”刑部侍郎身穿绯袍持着牙笏毕恭毕敬道,“臣与木清乃同乡,听闻此事深感急切,便自作主张携他入京,还请陛下责罚。”
皇帝不虞的视线落在自己这位老师阮鸿铭的脸上,众人皆知刑部侍郎是阮鸿铭的门生。
“陛下,大事当前。”阮鸿铭出言提醒道。
“啊,老师说的是。”皇帝面色阴沉,“既是你们二人提出,那便由你们二人追查,裴一远、薛封。”
“臣在。”
“巡盐御史刘昊,即刻下狱,九族流放,查抄家产尽数充公。”他又道,“盐司内与刘昊密切之人尽数下狱排查,一旦参与不论金额,死刑。监察御史失责,革职。”
“木清,检举有功,赏。来人,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