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雨落下,慈宁宫内多草植,细雨如织,浸出一股子青草为味。
阮卿未伤的身子倚在廊柱边,雀替缠绵落下不断的雨水在靴前炸开,她面色冷然,一张温柔亲人的面上满是散不尽的冷意。
思绪未收,便闻身后脚步声渐进,停在身侧几尺处,鞋靴并拢,乌皮靴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骗我?”一道带着笑意混着调笑的声音传到耳边。
阮卿嘴角扬起一抹淡笑,眼神淡然:“你看这天,不知和两浙比起如何。”
裴一远轻笑一声,置若罔闻,他走到她下首前,差了一个阶梯的高度任高了一掌,他勾起睥睨的笑来,凤眸扬着:“打岔?”他欺身道,“我们是什么关系,你直说我还能拒绝你?”
“哦?”阮卿哼笑一声,素白纤细的手指掐住他的下巴,敛着眸淡道,“真?”
裴一远直起身子,环胸道:“我作甚骗你?”
她收回手,裴一远姣好的下巴上印着一个清晰的月牙状印痕,她恍若未见,鼻腔里发出极轻的嗤声,只恹恹抬起眼:“你说此番水患朝中无人。”
“怎么?”
“你看我怎么样。”
御书房外,张公公穿着一身胸背花盘领窄袖衫,乌纱描金曲脚帽随着躬身微微下塌,他告了罪,有些为难道:“将军,阮小姐,不若您们二人且先回吧,陛下一时半会恐是忙不完。”
站了许久,阮卿此时面色有点不好看,右臂的疼痛让她身体负担有些重泌着冷汗,阴雨下有些湿冷的温度平白有些发热,她几不可察地在袖内抹去掌心的汗,将身体重心转在左腿上。
裴一远站在她左边,对她的变化看的清楚,他执伞的手略微下沉,正好是阮卿无需大幅动作便能支上高度,做完这一切,觉察到阮卿将手肘略微支了上来后他才道:“无事,我二人稍等便是。”
张公公叹了口气,手上拂尘一扫,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回廊下,不知过了多久,才听皇帝低沉有些虚浮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张公公忙不迭应了,这才带着他二人进去。
站了许久,即便是有裴一远搀着,阮卿腿也有些发酸,针扎似的疼,她松了口气,只略微理了一下裙摆,眉目沉静玉步款款,单看外面任谁也看不出来是个受伤适才将醒的病人。
御书房内熏着上好的龙涎香,气味温暖深沉,屋内灯油昏暗,皇帝坐在龙椅上,身侧却依着一个娇小女子。
这女子样貌生的不算顶尖,柳眉杏眼显得格外娇弱温软,惹人怜惜,腰肢盈盈一握,身子也薄得如能欲飞般,想来便是近日皇帝甚是喜爱的那位扬州美人了。
只是让阮卿没想到的是,有人求见时候皇帝推脱竟不是因为公务,而是在书房内与后妃做乐,她表情略微不好看了几分,谁知道将才这发生了什么腌臜事。
但也仅一瞬,她面色缓和,微微一笑看起来格外娴淑仪静。
皇帝眼神一愣,他不常见这传说中的阮小姐,即便是常住宫中,但却出奇的没碰上过一次,印象里还是孩童时期的小奶团子,不想已经出落得这般天姿国色。
他大笑两声,身子从那美人身上移出来好生坐着,道:“阮家姑娘,好多年未见了,真是让朕想起那诗,说‘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真是一点没错啊。”
裴一远面色有异,微侧眸看了她一眼,阮卿微不可察地退后半步,黛眉微蹙:“谢陛下称赞,陛下六宫粉黛各不相同,臣女不过蒲柳之资,谬赞了。”
“哪里话哈哈哈。”皇帝抚掌大笑,从龙椅上站起来大步走到他二人面前,“你们二人前来可是有什么事啊?”
两浙水患日益严重,雪花一般的折子从各地奔袭而来,兵力、人力、财力通通告竭,满是各路请求中央支援的折子,但迄今为止中央暂还未曾对此有回应。
裴一远道:“陛下,今日前来乃是为江南水患一事。”
“这事不是已经有结果了吗?”皇帝本还算喜悦的面色顿时沉了下去,不欲多说的模样。
“陛下,江南水患民不聊生,农业庄稼统统毁于一旦,无家可归的难民数不胜数,不免加重赋税。”阮卿道,“但这事还需从长计议。”
皇帝不甚在意,随口说:“我记得你,母后常说你聪慧。”他道,“女子的计谋,又有几分颜色?”
“陛下,您不若先听我说完。”阮卿道,“自古重农抑商,商人手握大量金银地位却底下,他们向往权势地位,我们此时需要钱财,不如各取所需,此乃双赢之策。”
“你的意思是?”
“允许商人买卖爵位,可以免除兵役,免去偷盗小罪,增加商人税收,税率以年收入阶梯下降。”
皇帝冷哼一声:“爵位?胡言乱语!”他怒道,“低劣之人爬上了爵位,那世家尊严置于何地?税收可采纳,爵位,不必再提。”
“陛下,阮小姐说的言之有理。”裴一远道,“若无爵位,商人便失了主动纳税的道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裴大人。”皇帝眯起眼看向他,转道,“阮家丫头也到了出嫁的岁数吧?怎么,可有中意的郎君啊?”
二人闻言一愣,阮卿下意识皱了皱眉,说着江南水患,好好的说这个做什么:“陛下……这……”
“哈哈,不过是一些家常话,随便聊聊,不用有心理负担。”
阮卿还未说话,身后那个一直未开口的美人娇滴滴地笑起来,她生了一副好嗓子,说起话来仿佛渡了蜜:“陛下,这丫头生的这般美丽,原是个笨的。”她袅袅婷婷地走过来扶在皇帝的手臂上,吊起一双媚眼,“宫里多好啊,小姑娘来和姐姐一块啊。”她伸出柔弱无骨的手便要去牵阮卿,将至半路,便被一只手挡下。
她顺着望去,裴一远神色淡淡的,嘴角挂着点不甚好看的笑:“娘娘,宫妃礼不可废啊。”言下之意就是说她没有半点礼仪了。
闻言,她娇俏一笑,挽过皇帝的手:“陛下……”
裴一远轻笑一声,移步将阮卿挡在身后:“陛下,阮小姐此时怕是不适嫁人。”
“哦?”皇帝扬眸。
裴一远指着下巴上那个未消的指甲痕,眉目含笑:“她掐的,颇凶。”
……
“你不要命了?”马车上,阮卿毫不客气地一脚揣上裴一远的小腿。
裴一远撑起下巴弯唇一笑:“那怎么办,你原本准备怎么说?”
阮卿撇嘴:“出家人不入红尘。”
“……”
裴一远:“噗”
“闭嘴。”阮卿冷冷瞪他一眼,软下腰撑在软枕上,轻轻抽气起来。
裴一远敛下玩笑意,附身过来,垂眸便能看见脖颈处细腻的皮肤,衣领口露出一指宽的裹帘:“别动,我看看。”
阮卿凉凉抬眼,抬腿便踹上他的膝弯:“滚。”她冷笑道。
裴一远闷声笑了,给她调好了软枕位置后去吩咐了车夫,一路往裴府驶去。
车至裴府,阮卿被他半扶着下了马凳,抬眼又望见裴府那块苍劲有力的牌匾,默然:“……为什么又是你家。”
“我家有大夫。”
“我家也有大夫。”
“来都来了。”裴一远如是说着,半坑半骗地将人拐进了家。
屋子不是上次住的正方暖阁,东厢房内收拾出了屋子,暖色基调,摆件温馨贵重,一看便是女儿家的闺房,外面书着“芳华阁”三个字。
阮卿视线扫过,看向裴一远。
“……我娘布置的。”他道。
罢了。
阮卿无奈,被几个婢女七手八脚扶着上了床,大夫早早便在里面候着了,裴一远见人都齐全了,自觉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她的伤主要在右侧手臂,伤了一部分肩关节,直起背的时候牵扯肌肉便整个背部抽痛,更遑论今日站了那么久。
大夫褪下她的一边衣服,露出里面层层裹着的裹帘,上面渗着星星点点的血液。
“都渗出了,要换裹帘,会有些疼,小姐你且忍着些。”大夫皱着眉,语气有点重。
阮卿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重,闻言点点头,还未来得及说话,裹帘被长钳夹起,粘连的皮肤混着血肉被带起,痛得她眼冒金星,呜咽一声低头狠狠咬住枕头,眼前昏花一片。
好痛。
皇帝那个老色匹。
痛的头晕。
阮卿迷迷糊糊脑子里思绪乱飞,浑身都在颤。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婢女已经给她理好了衣服,大夫收拾着药箱跟裴一远说着注意事项。
察觉到她的目光,裴一远偏过头来,正巧撞上视线,阮卿一愣,撇嘴重新把脸埋进枕头里。
没一会,脚步声走进,裴一远倒了杯茶水递过来:“起来,喝点水。”
她想说她没力气。
但想想却是有点渴。
她支起脖子就着裴一远的手将茶水一饮而尽,露出的茶水落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
阮卿垂眸对上那几块水渍,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体,换了一个地方埋头。
裴一远气笑了,扶住她的身子换了个枕头来:“不许动了,裂开了到时候还得换。”
“……”
这话确实有用,阮卿老实了。
好一会她侧过头,对上裴一远的眼睛:“裴一远,我们去扬州吧。”
皇帝不管,我们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