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裴一远敛下凤眸,重新斟了一壶茶。
“今天的话我就当没听到,以后也不必再说。”
一盏茶放在阮卿面前,手轻平放,茶面泛起一点点涟漪,茶叶上下轻浮,却没有水溅出来。
阮卿嘴角微勾,执起杯盏,轻轻在他面前的那盏茶磕了一下,她弯起眉眼:“好啊。”
还是陈,即便是做好防潮了,依旧不免在路途中被水汽浸了,就像这个王朝一样,不从根源解决问题,一昧的加盔甲只会倾倒大厦,所以,合作,早晚罢了。
她将茶水一饮而尽,略了品味的步骤。
也还行。
马车驶了一整天,阮卿的腿隐隐有些泛酸起来,胃里许久未进新鲜的食物有些反胃,一抽一抽的难受,她不着痕迹地摁着,靠在车厢角落里假寐。
一阵风被带起,有些沉闷略带清新的味道扑面而来,将她裹挟起来,她睫羽微颤,身上温度忽然锁住,薄薄舒缓的料子被掖在衣领,整个人被裹了起来。
阮卿本想说话,转眼却又想现在睁眼会不会有些奇怪。
她眼皮紧了紧,把脸埋进角落里,心说就算睡不着也看不到。
思绪转转,她几相转变,不知是胃疼的让思维迟钝了,还是如何,总之睡意渐渐上涌了,沉沉地拉着思绪沉下去了。
裴一远拿起剪子掐了点烛火,车厢内的光暗了大半。
他持着一本带出的兵书,前后翻阅,来来回回在这两页翻看着,书上的空白密密麻麻写着陈旧的批注。
蓦的。
“吁——”车夫高喊一声。
马蹄踱步声高昂,嘎吱声顿然响起,车厢一个震动。
“唔!”
阮卿头重重磕到座位茶几的桌角上,白皙的皮肤上立刻泛起红来,丝丝血色顺着破皮的伤口露出,她嘶了一声,坐起身捂住额头。
裴一远原要出去看情况,将才动身,便听身后传来的痛呼声。
他坐到阮卿身边,眉头皱着,抓住她的手腕强硬拉开,血色不重,轻微的破皮,可能是皮肤太嫩的缘故,上面泛红一片看着格外瘆人。
他叹气。
拿出一块干净的绢布,过了水洗了净递到阮卿手上:“捂着。”
阮卿被撞的眼冒金星,拿起绢布就往伤口狠狠一摁,冰凉刺骨顿时一个激灵。
裴一远看着她粗暴的动作略无奈,“我出去看看什么情况。”
“等等。”阮卿眼前还有些发黑,顺着声音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我也去。”
裴一远欺身,勾起额角摁着的绢布看了一眼,低温的刺激下泛红已经消退了不少,他直起身:“行,外面黑,别离车太远。”
阮卿应了。
她一手捂着额角,一手执着火折子,将才出了外室打开门,便见到横躺在路中的女人。
女人浑身脏污,头发散乱,只依稀看出玲珑的身段,呼吸微弱,看不出死活。
裴一远紧了紧阮卿的腕子,只身前去检查那女人的情况。
他借着后面火光色,俯身拍了拍女子的肩膀。
几声唤下并无反应。
他转过头,正欲说话。
“后面!”
他眼神一凝,反手拧住,一把按住女人的手臂扣住压在地上。
“说,什么人。”裴一远死死扼住她的后脖颈,毫不给留喘息的空间。
那人奋力挣扎着,瘦弱至极的身形,却爆发出异常强大的力量,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手腕狠狠拧着对抗力。
阮卿举着火折子匆匆跑过来,她将光源凑到女人脸边,即便是被黑泥遮盖,依旧能看出女人绝色的五官。
“裴一远,先放开。”她拍了拍他的手背。
这种逃荒路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生的貌美的女子恐怕不好活,怕是把裴一远当登徒子了才这般挣扎。
裴一远虽不解,但还是试探地松了手。
将一解开桎梏,女人立刻就地一滚,坐起身两手举着尖刀直直对着他们,目眦欲裂,肩膀也因为害怕不自觉地颤抖,“滚开!”
“姑娘,有话好好说。”阮卿轻缓一口气,微微笑着,还欲说什么,后面乒乒乓乓的响声传来,声音密集伴着脚步声。
不待阮卿说话,裴一远一把将她拉至身后。
“姑娘,你的仇家?”裴一远玩味笑道。
女子眼神狠戾,闻言嗤笑一声:“是啊,仇家。”
她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这时他们才看到女子四肢衣服破烂,不同程度的伤口泱泱冒着血,沾了尘土看着分外瘆人,她却愣是一声不吭。
“想活吗?”阮卿站在裴一远身后侧,露出半个身位,眉眼弯弯像一只小狐狸,“我救你。”
“你们?我又怎知你们是什么人?”
“你有的选?”阮卿歪头巧笑嫣然,莲花耳坠叮当作响,“你有什么可图的东西吗?他们图你什么,身子、钱财?你这么死撑,是有什么要见的人吧?”
“……好”
“叮当”
武器落下的声音。
女子直勾勾看着阮卿的眼睛,哑声道:“若我活,我将钱都给你。”
“不需要。”阮卿弯眸笑着拉着她进了马车。
车门将落,阮卿忽然退出身子,和裴一远对上视线。
她冲他眨了眨眼。
钻进车厢了。
裴一远:“……”
女子入了内室便一言不发缩在角落,也不上座位,实打实的角落,盘腿便不再挪动位置。
阮卿也不管她,自顾自给绢布换了水,重新摁上额角。
不多时,外面打架声渐停,车厢上下晃动一下,内室门被拉开,裴一远躬身进了来。
他一眼便落在那茶桌上。
“怎么坐地上?”他看了眼女子,手上将茶桌搬到中间的空地上。
阮卿:?
“你把这个搬走了,我怎么喝茶。”
“喝茶再搬。”他淡道。
“……”
阮卿默默撇嘴。
马车重新上路,咕噜噜的转动声顺着木头传入车厢内。
良久。
“阮卿。”
“嗯。”
“手帕。”裴一远伸出手。
阮卿瞪他。
干嘛给你。
裴一远手不动。
“……”
“喏。”阮卿扔了一块干净的帕子。
“再给几块。”
“……”
阮卿嫌他烦,看到被拖走喝不了茶了的茶几就更烦,索性把装着手帕的箱子一股脑地扔给他。
裴一远从里面跳出几块她不常用的颜色,蹲到茶几旁边把两个角细细包好,重复裹上,复而搬到座位上。
阮卿旁边对着的两个角包着厚厚的锦布。
略丑。
“……”
她默默喝茶,移开视线。
不几何时,下面的女人眼睛直直盯着阮卿,久到让对话中的两人都觉察到了异常。
“有事?”阮卿歪头问。
“你叫……”
“阮卿。”她弯唇,“耳元阮。”
“卿本佳人的卿?”
阮卿愣住:“你识字?”
这倒不是女子不该识文断字,只不过灾难时分,有学识的总会过的要更好一些,但这女子却不尽然,甚至过的比普通难民更凄惨几分。
可惜女子摇了摇头:“不识。”
“那……”
“不过是只正巧知晓阮小姐的名讳罢了。”
怪异的话头让两人都不禁皱了皱眉。
“你叫什么名字?”阮卿问。
“奴婢柳盈,徽州柳子镇人士。”
柳盈。
阮卿愣住。
她知道让大哥被弹劾的那扬州瘦马是何人,当初在太后面前为大哥开脱的时候也是奔着牺牲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来去的,将柳盈献给太后。
但这一路,在登州水灾中反复挣扎的人让她开始重新审视了一番所谓天下,又有谁该为了谁牺牲呢,为了自己大哥的前途将一个无辜女子送入宫墙,想来即便是大哥知道了也不会同意。
也因此,她在这晚看见了这女子时,她就知道在皇帝不作为下受苦受难的芸芸众生会与她有一样的目标,几乎是立刻她就想好了,让她替所谓柳盈进宫,结果兜转竟然是同一个人。
她有些讨厌所谓的宿命论,今前往事兜兜转转,要真有所谓的宿命,那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好像所有的布局都被所谓神明玩弄哂笑一般。
她呼出一口浊气,狠狠掐上眉心,白皙的皮肤瞬间压上两个半月形的指甲印。
“我知道你。”阮卿道,“你为何会在这,你不应该与我大哥在一起吗?”
说到这,柳盈的眼睛瞬间包了一汪水,膝行到阮卿腿边,又顾着身上污脏恐脏了阮卿干净的衣裙,手收收放放抓住自己破败的裙角:“小姐,大爷……大爷被关起来了!”
“你说什么?”阮卿一把站起来,被裴一远拉住:“别急,先听。”
阮卿瞥他一眼,冷脸坐下。
柳盈抹去眼角的眼泪,“大爷原在扬州,水灾来袭,沿海的通州海州,还有临江的姑苏一带最先沦陷,扬州涌入大量难民,大爷开放粮仓却被其他当官的排挤,原本也没什么,水灾很快就到了扬州。”
她顿了顿,似乎有些难过:“大爷带着一干难民一路往徽州走,途径彭州补给时,里面的人不肯让我们过,大爷去交涉,他们就把大爷关起来,其他难民都杀了,好多人护着奴,掩护奴,奴才从里面跑出来。”
“奴知道大爷家族在京城,就想上京,太远了……奴走了好久,奴还以为走不到京城了,幸好……”她泣不成声掩面痛哭,不知是在哭一路艰辛还是哭身在彭州的阮崇之。
“你……”阮卿想说你莫哭,可是仿佛重有千金般难以开口,她脱力地坐在座位上,忽然手上传来温热的温度。
是裴一远的手,没有隔着衣物,干燥而温润的手掌覆在她有些发凉的手背上。
一秒。
两秒。
三秒。
裴一远安抚道:“莫怕,去彭州,彭州有我的旧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