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
红砖绿柱的游廊上,起伏四道影子。
其中一人不耐烦问:“肖长渊,你说的机械师是诓我么?”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诓你?”
“两只。”莫笙笛踢一脚古典的廊壁,这地方和机械师三个字怎么看怎么八字不合。
焦棠走在最后,扭头看湖中肥硕的锦鲤,肚子有些饿。
齐铎走在最前面,突然顿住脚步,望向等在亭中的老仆。老仆死气沉沉的眼珠子在接触到他时,莫名蒙上廉价的人性光辉。
它干涩地发出古怪腔调,喊道:“诸位远道而至,路上辛苦了。”
焦棠等四人远道而至的正是无理城第二站——元府。
这元府占地两千多平米,前厅中院后园共计两百一十间房。焦棠一行人到达时,先穿入月门,然后来到曲廊荷亭的后园,再穿行一段路后才遇见“等候多时”的老仆。
等焦棠四人走近时,老仆展开朴实的笑颜,蓝灰长衫盖住软布黑鞋面,将身子拉得又直又长。
焦棠微微侧头看他,柔软的黄裳拖住软糯的小脸,旁人看去粉雕玉琢的模样说不出的可爱。两只圆滴滴的眼睛盛满春光,流转间仿若有飞红剪翠,但仔细瞧却透出一股宁静的力量,超脱年龄的淡定。
老仆躲开她探究的目光,在前头引路:“其他客人已经等在大厅,只等你们汇合了。”
肖长渊随口问:“有几个人?”
老仆恍若未闻垂头飞快地走动。
四人知晓他就是个带路的NPC,按捺下好奇心,兜兜转转穿过几重门,终于来到前厅。
人声逐渐活络,景色也更开阔。可唯独不变的仍是暗沉的阴天,和及目可见的白色挽布、不点灯的白灯笼。人声之中夹杂断断续续的哭啼声,显然这元府正在举丧。
齐铎玄色劲装,长腿迈入厅中,正在交头接耳的客人齐齐抬头看向厅前。
一刹那,焦棠能感受到齐铎身形微顿,压抑不住的冷气丝丝冒出,虽然如此比喻不恰当,但焦棠确实联想到一只原本饱满的玩偶,突然滋滋地全身漏气。
她悄然望进厅中,一排梨花椅上坐了八人,五男三女,装束不一,有穿粗衣麻布的,也有穿绫罗绸缎的,而齐铎所望之人,紫金长袍、腰环玉佩,天潢贵胄,当然这只是系统的妆造效果,实际上就是一个保养不错的中年大叔,眉宇间戾气很重。
老仆将人送到门口,厅中立刻有女婢端帖高声念:“元夫人外家十二人,刁舍、葛顺恒、昆丁、吴依依、潘婉婷、韩少宗、曹夕、姜枝、莫笙笛、肖长渊、齐铎、焦棠,齐!”
一长串人名念下去,焦棠一一对应上人。紫金长袍、模样阴柔的中年大叔叫刁舍。垂眉三角眼,贼眉鼠目,穿蓝衫叫葛顺恒。茶色粗衣,拥有标志性光头的男人叫昆丁。穿娇柔淡粉襦裙,长相清新的叫吴依依。红衣如火,明媚张扬的叫潘婉婷。瘦成竹竿,穿月白深衣的青年叫韩少宗。穿灰色短褐,显露发达肌肉的男人叫曹夕。白衣胜雪,一副天山雪莲模样的女人叫姜枝。
再加上绿裳的莫笙笛、鸦青长衣的肖长渊、玄色曳撒的齐铎、黄裳的自己,焦棠想了想,元夫人的娘家大概是做染坊布匹生意的。
另一名小丫鬟指着空出的四张椅子,脆声喊:“齐相公、肖相公、焦小姐、莫小姐请入座。”
肖长渊屁.股挨过去,走了一路他是又累又渴,却见其余三人还站着,转念思及上一场的缆车,他颠颠翘臀又立起来。
刁舍看向他们,意味不明地笑道:“椅子不是触发机制,犯不着这么怕死。”
他两片薄唇轻轻开合,话跟人一样凉薄又惹人讨厌。
焦棠横他一眼:“比起死,更怕和叔叔你一样常年不运动,太胖。”
潘婉婷坐得离焦棠近,嗤笑:“张口好歹有个遮拦,别一来就得罪人。”
莫笙笛白她:“那得是个人才叫得罪,不是人,就叫教育。谁都不是新人,跟我这千万别倚老卖老。”
曹夕抖动胸前肌肉,压低嗓子劝:“口气这么拽,你半只手就是这么拽没的吧?”
刚说完,下一秒,他脚下的地面咚地炸开,曹夕惊出满头汗,望向肖长渊,忍下粗话。说到底,唯物系里冷兵器的一般干不过火器。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站着的四人一进门便将坐着的八人得罪光了。但刁舍没再出声,其余人便不再说话,只用眼光来回切磋。
葛顺恒最机灵,看形势不对,就偷偷朝焦棠他们递友好眼神,两边也不亏着。而吴依依想看又不敢看,犹犹豫豫,是个不爱争斗的人。韩少宗从一开始就对周遭没什么兴致,只静静观望。姜枝冷若冰霜,看不出情绪。
厅里的仆人对武力对决司空见惯,也不理地上好大一块石头疙瘩,顺着剧情往下讲。
“夫人交代,西边厢房已收拾妥当,诸位可先去整顿休息,待灵堂架设好,再依序去上祭。府中突遭横祸,夫人与老爷心神俱陨,实在无精神应酬,还请留宿的客人莫要乱跑乱动,有何吩咐,随便唤小的去办就是。”
潘婉婷问发话的女仆:“这屋里到底死了谁呢?”
女仆佯装惊惶,回答:“潘姑娘还不知道么?昨夜一伙贼人趁老爷夫人出门,闯入府中掳杀了我家小姐,还杀了三个婢女,一位管事的嫲嫲,抢了许多宝物,猖狂离去。”
齐铎首度开声:“不去上祭会怎样?”
女仆晃了一下神才道:“这……于理于情皆说不过去,奴婢以为不妥。”
焦棠又问:“不去整顿休息会怎样?”
女仆:“老爷担心贼人再来,在府内布下许多护卫,倘若不先认下房间领了房牌,天黑后护卫不见房牌,怕要惹误会的。”
换个通俗易懂点的说法就是,如果不先领房牌,天黑后可能会被NPC追着砍。焦棠了然点头,分房的环节是规定剧情,无法躲过去的。
此时进来一名嫲嫲,她躬身叫道:“我是负责西厢的钱嫲嫲,请各位公子小姐随我过去。”
焦棠四人先跟着出去,后面刁舍等人再跟上,一路平平安安到达西边一个大院子,钱嫲嫲分配了各房的钥匙,钥匙上有一块小牌子,这就是通行房牌。
齐铎住在前头,焦棠住在后面,莫笙笛和肖长渊穿插在中间,总之四人没法挨在一块住。
钱嫲嫲吩咐:“府内事多,委屈各位先在房内用膳,待戌时鼓起,再前往东院灵堂吊唁。”
说完她步伐匆匆退出院子。
肖长渊撺掇焦棠:“走,去逛园子。”
焦棠果断摆头:“先吃饭。”
葛顺恒笑笑:“我也认为先吃饭好,至少做个饱死鬼。”
吴依依稀奇地打量焦棠,捂住失落的肚子随姜枝和潘婉婷出院子,刁舍与昆丁、曹夕领了牌子后理也不理钱嫲嫲,早先出去了。剩下的韩少宗没精打采地回房去睡觉。
于是,焦棠与齐铎、肖长渊、莫笙笛还留在院中。这时,焦棠才又悠悠开口:“宅子里怨气很重,这次不是物魂,是厉鬼。”
莫笙笛反而开心道:“是厉鬼就没什么可怕了。”
“姐姐,我不得不提醒你,你断了半条手……”肖长渊没心没肺地劝她,忽然全身中满眼刀,吓得他话锋立刻回转,谄笑道:“不如给鬼留条活路?”
莫笙笛阴云盖脸,气闷道:“我先回房换药。”
肖长渊与莫笙笛走后,焦棠才定定看向情绪不太好的齐铎,问:“你和刁舍有过节?”
“很明显?”齐铎敷衍地弯起嘴角。
“嗯。”
“说明过节很深。”齐铎简短有力地承认,而后不给焦棠任何提问的机会,返身回自己房间。
不说就算了。焦棠拍拍小脸蛋,着急回房治理肚子,顺带治一治最近野蛮生长的八卦情绪。
戌时。
鼓声遥远而突兀,焦棠打开窗户,鼓点由缓至急,一下下砸在耳膜上。剧情总算进入下一个节点,焦棠戴稳空间项链窜出房门。
西院口,焦棠碰见熟悉的玄色影子,待她靠近,齐铎才直起身子,一语不发走在前面。莫笙笛和肖长渊已经先过去了。其他玩家更不可能留在房里慢慢吃饭。
一路行走,偌大宅子里,焦棠二人并没有碰见其他来慰唁的宾客。
夜风很凉,齐铎和焦棠走到东院时,刁舍等人守候在灵堂外。院内上上下下十几名仆人,木着脸像具死人,唯有知宾在门□□动。
堂内爆发出尖锐的哭声,过半晌,知宾将房门打开,让第一名玩家进去。
刁舍也算有胆量的人,领头跨入门内,然后是姜枝、昆丁、葛顺恒、吴依依、潘婉婷、曹夕、韩少宗。
焦棠与齐铎排在末尾,等进去时,屋里统共站了十六人,除十二名玩家外,还有元老爷、元夫人,及两个婢女。
灵堂很大,因此不显得局促。但大不是为了照顾宾客,而是为了容下房中五副棺材。
中间的红漆棺材没有合上棺盖,安放的正是元家小姐的尸身。元家双亲跪在火盆前,嚎得声嘶力竭,一声声叫唤“苓儿啊,苓儿……”婢女一左一右又是扶又是哭,场面何其凄惨。
饶是有烛光、火盆,屋里的温度也低得瘆人,玩家小心翼翼围到棺材旁,朝里瞧。
许是化了妆,这名被贼人掳杀的小姐——元苓,宛若熟睡的少女,婉约静好,仿佛下一秒就要睁开眼睛,看向围观的人。它交叉的手臂也带着将要苏醒的意味,尾指微抬,食指曲起。令人不安的是,通体白衣白裙的她,脚上套了一双红得刺目的不合脚的锈花鞋。之所以说不合脚,是因为她没有束脚,可锈花鞋尺寸较小,生生将脚背挤弯。
刁舍不动声色地环顾灵堂布置,眉头微蹙,齐铎站在他身后,沉静看他。他回过头,与齐铎对视。
刁舍敏锐察觉到齐铎散发的不友好气息,说:“我不太记得你,可你认识我。”
齐铎目光沉沉,说:“我认得你就够了。”
刁舍玩味地点头:“我也没有闲暇功夫记得你。”
两人短暂交谈后便分开,似乎各有各的骄傲不容挑战。
昆丁和曹夕合力将其余四具棺材盖打开,众人“游览”一遍,尸体还没腐烂,甚至元老爷善心大发,替她们穿戴上最好的服饰,画上红妆,掩盖住了可怖的尸斑。
然而无论是尸体或摆设均无异样,除了元家两老的哀嚎外,玩家搜寻不到任何系统的提示。
莫笙笛提议:“肖长渊,你把灵堂炸开,看系统怎么说。”
肖长渊倒抽口气:“你不认为对我太残忍吗?我是你用来挑战系统的试金石?”
莫笙笛不走心地夸道:“你应该自豪。”
“自豪给你,不用还。”
莫笙笛漫不经心哼一声:“胆小鬼。”
肖长渊斜睨她,决定将她踢出好友名单。
这时钱嫲嫲在外面喊:“公子小姐们上完祭赶紧出来。夜深露重,早些回去歇息吧。”
刁舍问潘婉婷:“进来多久了?”
潘婉婷:“一个多小时。”
刁舍不满质问:“一个多是多少?”
葛顺恒插嘴:“1个小时17分钟。”
吴依依低声惊呼:“这么久?”
韩少宗才转回注意力,听大伙讨论时间。吴依依的意思,并不是指吊唁用时太久,而是从进入元府到吊唁完成,已经过去4个多小时,至今未发生任何意外,这是非常漫长罕见的情况。
这一场规定生存时间是24小时。难道说,时间不是触发机制?
钱嫲嫲又在外面催促。一行人只得先离开灵堂。
长夜漫漫,当然不可能回去歇息。十二人分散开,各自去寻线索。
元家除了元苓外,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因为丧事,全被请去后园一处僻静的院子暂住。因此整个东厢空荡荡,不见人影。
昆丁与曹夕、吴依依、潘婉婷四人在檐下提着灯笼穿行,走进一间间房中,翻找物件。
曹夕举灯四望,这是一间闺房,空气中还残留淡淡脂粉香气,高几上的君子兰、清风拂竹的屏风都说明屋主是个淡雅的女人。
忽然,他瞧见梳妆台上的铜镜,依理说,铜镜可见度低,能瞧全脸上纹路已经是上好的镜子。可现在他却清清楚楚看见自己背上的白衣长发女鬼,它挨在他脖颈旁,吃吃地笑。
曹夕吓得伸手去够后背,另一边手摸出道具,这么多场下来,他还是有许多应付厉鬼的办法。
可突如其来的锐痛将他全身筋骨几乎绞碎,剧痛源自下身,他淬满冷汗艰难朝下看。脚上不知何时套上了红色的锈花鞋,为了适应娇小的鞋子,他粗大的脚上所有筋骨,连至脚踝、小腿、大腿、脊椎一点点扭曲、撕裂。
他看见腿骨戳穿表皮,膝盖迅速粉碎,脊椎断裂身体不受控制地坠落。至死,他都背着那具白衣女鬼。
十五分钟后,夜色如水,冰凉的地板上齐头并排三具下半身扭曲的尸体——曹夕、昆丁、潘婉婷。
剩下的九名侥幸还活着的玩家,一时怅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