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浪喧天,齐铎竟生出再别经年的沧桑。月下的焦棠仍穿着那袭初入游戏的白裙,裙上灰黑色的血花熨在膝盖处,随她前进之势上下飘动。
焦棠走到齐铎面前。刚刚经历死里逃生、失而复得的齐铎长长叹口气,千言万语汇成一句:“你回来了。”
但转瞬喜悦之色从他眼中消失,因为他察觉到一股强烈的摄魂压迫力,正在靠近。他直视焦棠,以往那双清湛的眼中,现在染上了一层鬼魅的邪气。
齐铎谨慎地退了一步,问道:“你是人是鬼?”
焦棠无辜地举起手臂上下嗅了嗅,茫然道:“也没闻出鬼的味道啊,你的鼻子真灵。”
抬头看,齐铎因为这句话更加紧张了。她赶紧解释:“人?也不算,鬼?也不算。算个半人半鬼吧。”
齐铎蹙眉,这种情形超乎他预料,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只好点评了一句:“那就是人不人、鬼不鬼的状态了。”
焦棠笑了:“形容很贴切。不过我应该更偏向鬼那边。你看。”她举起手腕,划开一小道口子,黑色的血随脉搏跳动,流了下来。
这个举动让齐铎眼尾一跳,止住她下一步动作,“不用这么实实在在的证明。你只要证明你是焦棠,我就相信你。”
“证明我是我?那容易。”焦棠随意掐了口诀,地上爬起了两只孱弱的鬼,又掐了一下,噶一声把两头鬼都拦腰掐灭了。“我会法术,这算证明吗?”
齐铎点了点头,“算。那只时不时出现的猫又是怎么回事?”
焦棠解释:“当时臆造空间即将关闭,我拼命逃了出来,一部分魂体让食魂兽吞噬,另一部分魂体寄舍在猫身上。接下去的我们边走边说,省下替周南恪他们收拾烂摊子的时间。”
齐铎当即同意,两人沿着海岸线回盛世。
焦棠继续说:“其实我将魂体一分为二也是走投无路的办法。所谓‘我将我享,维羊维牛,维天其右之’。换句话说,在游魂状态情况下,我要发动法术,就要有祭品,没有太牢这种传统祭品,也没有阳寿血肉可以削减,那就只有用魂体去祭精鬼了。幸好奏效了,食魂兽听懂了我的命令,所以把我融入到它体内。但是另一半魂体我不敢也给它,所以暂时融到猫的体内。”
齐铎一怔,扭头又打量她,问:“那你现在是那头鬼,还是那头猫?”
“都不是……”焦棠回忆起自己如何驱使食魂兽和猫沟通,然后猫和食魂兽一见面就打架的情形,不禁腮帮子发酸。
“反正经历很多种尝试,最后我在《全真修义》里找到一则隐藏的术法,大概就是用牲畜血浸泡红线,缠绕铜偶放在斗米之上,就能让二者和平沟通了。那时候我的魂体再次合二为一,所以就从食魂兽体内分裂出一个躯体来。”
齐铎捋了捋中间的关系,沉重道:“那你还是食魂兽的分身。”
“我只是借了它的血肉,身体还是我的。”焦棠不满地反驳,又低声补充:“只是食魂兽的杀意去不掉。尤其夜里,体内的杀戮欲望太重。我必须在今晚找回原身,否则我可能沦为杀人工具。”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盛世门前。那块标志性的霓虹招牌,像一张杀戮之宴的邀请名片。
在进入战场前,焦棠提醒齐铎:“有件事我挺疑惑的。我当猫的时候溜进了停尸间,在那里见到刘信雪自己上了自己身。”
“借尸还魂?”
焦棠秀气鼻子皱了皱,说:“倒不如说是诈尸。可是这里边有两个问题,第一是,系统从来不会在白天投放鬼魂,它却出现了。第二是,死了的NPC从未见过能回到身体里的,它却可以。这两条完全违反了以往的游戏规则。”
齐铎皱眉,立即意识到问题:“你想说游戏规则被篡改了?”
焦棠:“嗯。然后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改变规则的人是……”
两人齐声说出一个答案——“清洗计划”。
焦棠因为这份默契,而稍显舒心,说:“我认为这个现场里有清洗计划的人。我不确定是他们是混在玩家队伍里,还是群众队伍里,总之,千万要堤防那些别有用心的人。”
齐铎徘徊在盛世门前,感觉脚步越发沉重,提起:“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我们进现场至今,从没见过刘家任何亡魂,以往游戏中,那些冤魂多多少少会来找点麻烦,这场安静得让人生疑。”
焦棠放低声音,平静道:“因为他们的魂体被人藏起来,但是刘信雪的冤魂却意外地逃走了,或者被放走了。”
说到此,两人心中疑云重重,又是清洗计划的人,又是亡魂被困,又是刘信雪诈尸,加之游戏期限将到,凶手仍没半点影子,种种棘手难解的谜题,怎么也叫人轻松不起来。
焦棠呼出一口气,揉揉惨绿惨绿的脸蛋,劝慰队友:“船到桥头自然直,就该怎么办怎么办吧。就算是死,我也要用自己的容貌死去。我不要死了做一只丑鬼啊。”
“谁丑?”盛世门口探出一个好奇的脑袋,他目瞪口呆地指着焦棠,颤声喊道:“好你个辛老板,找你很久了。看我一炮把你轰飞。”
说完,肖长渊抽出一把长枪,瞄准焦棠的脑袋。
齐铎长臂拦开,解释:“她不是人。她是焦棠。”
肖长渊瞪大红眼,只听前半句,说:“我当然知道她不是人,也当然知道她是焦棠,我还知道辛老板也不是人,同时辛老板也是焦棠。”
后边伸出一双手臂,将肖长渊拂开,燕子吐槽道:“看不清形势吗?焦棠用鬼的形态回来了。”
肖长渊放下长枪,嘿嘿笑起来:“这是我幻想过十几遍的场景。一炮轰飞穷凶极恶的反派boss,然后拯救了齐铎堕落的心。难得可以这么演,我就即兴给大家助个兴了。”
周南恪听见声响,跑过来,还在远处就两腿一分,中气十足大吼:“焦棠,你可算回来了。想死我了。”
焦棠礼貌地点点头,当猫的时候,这几个人的所作所为,它可都看在眼里,嘴上抹了蜜,心里指不定买买皮,而且其中还可能混有奸细,敌人的套路可真深呐。
几人回归舞池边的沙发,焦棠又言简意赅地将经过描述了一遍。
周南恪笑道:“老实说,你变成这幅模样,该不会就拿到了当地绿卡,可以当常驻NPC了吧?我们写不出答案都死了,最后你在风里笑送走我们。”
焦棠抱臂点头,仿佛第一次思考这种可能性,“这么说倒很有道理。与其拼死拼活,不如在这里躺赢。”
周南恪霍得站起来,叫嚷:“你这思想是不道义的,为江湖所不容呐。”
焦棠也站起身,只是因为不愿再多耽误时间。“该说的我都说了。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自己一个人在风里笑的,因为我一秒也不想待在这条丑虫体内,我要去夺回我的身体!”
言毕,她没理其他人,自己转入舞池中。舞池内扭动的躯体隐晦地绕过她,以及她指尖的金色符篆。焦棠正用咒文筛查盛世内NPC的成分。
等她转完一圈,回到楼梯间时,恰巧撞见正四处搜寻辛老板的齐铎,凑近他沉声道:“不太对劲。盛世里的系统NPC很少,大部分是以往玩家的亡魂附身NPC假扮的。辛老板曾经说过,系统刷新没把他刷出去,那么很有可能没被刷出去的玩家鬼魂,都替换掉了原本系统的NPC。”
齐铎似乎想起什么,失色说:“难道这像一个巨大的养蛊场?”
“不清楚。但是这些玩家魂体的目标绝对是我们。通知肖长渊、燕子和周南恪,让他们小心点。”焦棠交代完,又急匆匆往上走,倏地,她转身向齐铎伸出手。“我已经是超脱游戏规则的存在。要不要和我一起打破规则?”
她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决绝而不容抗拒,她的眼神又像一道深渊,危险而诱人靠近。齐铎点了点头,他认为这种决定不仅事半功倍,而且能让焦棠更加信任他。
虽然信任的价值不高,但他在这个游戏里面游荡得太久,他的心底深处,还是渴望有一个不会背叛的朋友。
所谓打破游戏规则,就是放开手,大杀特杀。一来,这些NPC都是玩家魂体,千方百计想夺他们舍,不如先下手为强。二来,多日追凶无果,不如快点推进剧情,迎接更多变数。
于是,两人从二楼最高级的包厢开始屠戮,逢鬼杀鬼,彻彻底底挑破盛世虚伪华丽的外皮,提前露出里面肮脏涌动的脓水。
起初,肖长渊等人还以为二楼提前发生群鬼暴动,但看到齐铎杀红了的枪头和焦棠面无表情地封印鬼魂时,他们也立马加入战局。
肖长渊站上吧台,将数日的憋屈连同大笑全宣泄出来,吼道:“焦棠你这招真省时间,我们就杀他|娘的片甲不留,看那几头恶鬼能躲到哪里去!”
燕子抱着唐刀,木着脸,嘴唇努了努,不知道该如何点评眼前这桩由玩家发起的屠戮。周南恪则一拳爆一个鬼头,玩得不亦乐乎。
焦棠体内的杀意不断膨胀,杀到眼红时,她干脆五指长出食魂兽的利爪,制造出更大的混乱。她很清醒地判断,唯有把场面搅乱了,敌人的布局才会乱,辛老板也才会更快出现。
果然,齐铎依靠记录器的定位,迅速找到出现在盛世的辛老板,辛老板顶着一张泡水的白脸,惨兮兮地喊:“怎么一来就杀人,天理何在啊!杀人……杀鬼啦……”一边喊一边扭着身体,打算旧技重施钻入墙里。
齐铎对着已经轰破的房间门,朝楼道里喊:“焦棠,二楼最后一个包厢,快来。”语气就像围捕一只田鼠。
焦棠耳边刚接收到信息,身影已经闪进二楼包厢,只见齐铎正不紧不慢地两指沿起伏的墙皮游走,拿捏着辛老板的逃跑路线。
两人一路追到地下冷冻库,辛老板揉着后脖子浮出墙面,一张霜白的脸突然对上一张一模一样,挂着诡笑的脸。他“啊”地嘶声裂肺叫出来。
齐铎把枪头搁在他半探出来的脑袋上,趣笑道:“鬼碰瓷鬼,原来是这种场面。”
辛老板差点淌下泪来,笑盈盈向正主焦棠打招呼:“妹子,你还活着呢?”
“呢”字还没闭上,啪地,对面一大嘴巴子抽过来,差点将他抽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他是真没想到这姑娘对着自己的身体,都敢下这么狠的手。
他揉揉腮帮子,大声苦劝:“你别逼我啊,逼急了咱两最多鱼死网破!”
焦棠打一下还暗自心疼,这句听完彻底放开了,她的身体就算毁了也绝不想叫这么恶心的人霸着。辛老板见势头不对,顾不上悬在脑门上的利器,缩头就要往回钻,可头还没完全进去,太阳穴发出碎裂的剧痛,焦棠已经死死夹住他的额头两侧,让他动惮不得。
此时齐铎滚枪又封住他的下路,辛老板万念俱灰,有种再世为鬼便好的渺茫渴望。但是一切都太迟了,他的视线逐渐被一片白雾笼罩,耳边似乎钻进了什么小虫,滚烫又疼痛,它一直往里钻,直至钻进比灵魂更深远的地方。那个地方他再也看不见,只觉天地间无边无际,只有飘散的雾和无边的空虚。
焦棠将手指贴近原身的耳廓,倏然抽出了一道气,气体朦朦胧胧,起初像个人形,转而化为虚无。
齐铎登时伸手扶住从崩坏的墙体内,瘫软下来的躯体。这幅寻觅了几日的躯体此刻灵殿大敞,等待着主人魂体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