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赏春楼,又名万花楼。万花争奇斗艳,尽享春光。虽名为楼,却是楼群成片,聚集成为数百米长的花街,各种风情青楼、酒馆、茶馆齐聚一堂、极具特色。

实属风流轶事泛滥之地,大雅大俗皆有。

大俗,男伎泛滥,下等的男伎于路边吆喝,上等的男伎则在花楼内美目生辉,当然名曰卖艺不卖身;大雅,豪爽女君肆意纵情对酒当歌,婉约郎君赏诗对棋乐此不疲。

凉朝对男子约束不比前朝,男子们来去自由。此地为集吃、喝、玩、乐为一体的娱乐圣地,自然会有不少郎君前来。

而此刻,纳兰长德带着帷帽,素白布纱遮住她的脸,只露出如珍玉的下颚,在这极其肆意纵情的赏春楼,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并非纳兰长德不愿意露脸,而是朝廷早已有规定:朝廷命官不可流连烟花之地,皇子皇女亦是如此。

“二殿下。”

纳兰长德遽然感觉到肩膀被人轻拍,她转过身去,却被骤然放大的凶杀饕餮面具给惊住。她下意识便警戒地握住腰间软件的剑柄,刚想动手却听到那熟悉的吊儿郎当声音传来。

“殿下是我,魏闲。”魏闲见纳兰长德要下死手,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背后冒出冷汗。

纳兰长德问道:“事情都办妥了?”

见纳兰长德神情严肃,魏闲收起嬉皮笑脸,正严词色道:“殿下,你先前托我去查的人,已经找到了。赵瑛就在这赏春楼。”

魏闲向纳兰长德表明衷心,纳兰长德却并未把她似真似假的话放在心上。但眼下凤印丢失,而仁安帝却又只给她七日时限,她势单力薄便只能将派遣起魏闲。

好在魏闲心思活络,八面玲珑,她托付给她的事情办得倒也利落。

“赵瑛此人,先前不过是江东的流痞,混迹花楼,行事不端。当年恰逢圣上去江东巡视遇刺,赵瑛舍命救君,这才被圣上所赏识,封了个执戟卫的官。”

魏闲蓦然想到先前探子传来的消息,啧啧道:“不过狗改不了吃屎,赵瑛可是这赏春楼的常客了。”

执戟卫此官,不大不小。

虽然平日不过是值守宫门,但若看不好,也会惹得腥风血雨。

纳兰长德皱眉,她先前在宫门与那位赵大人倒曾经见过几面。而彼时的赵大人却目清行事端正,看起来倒像是正人君子,却没料到背后亦是风流缠身。属实让人有些膛目结舌。

纳兰长德此番来赏春楼,原因无他,只为找到凤印。

当时她出宫之时,分明未曾见过赵瑛,而赵瑛却能够准确地说出她出宫的时间。

此时必定有诈。

魏闲被罚俸半年。虽未被免职,但仁安帝新增内官司掌事,魏闲之权被削弱甚多。魏闲是个聪明的,从来不会做这种自断双臂的蠢事,因此透露她出宫的绝非魏闲。

纳兰长德沉眸,她倏忽想起裴盛。

当时出宫之际,她将裴盛推下马车。裴盛亦在此见过她与魏闲,所以要么是裴盛透露了她的行踪,要么是前世救下裴盛的那人。

至于那株铁皮石斛……

纳兰长德的脚步顿住,她回眸看向魏闲:“可替我向父亲问好?”

“殿下放心,君父一切安好。”魏闲素来爱摇扇,颇具风流侠客之意:“我暗中派了几位信得过的奴仆去侍奉徐君,有何风吹草动自然会告知殿下,殿下放心便是。”

她好不容易有个在纳兰长德那里刷脸立功的机会,那不得好好表现。以至于那株铁皮石斛,她都是亲眼看着奴才熬成汤药喂给徐君,生怕撒了半点。

纳兰长德颔首:“多谢。”

蓦然,幽幽笛声从花街最深处传来,似空谷传响、如嫠夫之泣,余音绕梁哀转久绝。万人翘首朝着赏春楼最深处去,摩肩接踵。此景甚为壮观,纳魏两人不由得顺着人群的方向望去。

魏闲望见,兴致盎然。

她不由分说地拉着纳兰长德的胳膊,乐呵呵道:“殿下,我们来的是时候啊!今日可是赏春楼百闻难得一见的抛绣球大戏!我们同去看看,说不定那赵瑛也在其中……”

纳兰长德掩了掩帷帽,眉头轻蹙,任由魏闲拉着她走。

而这头裴盛今日本不愿出门。昨日他死里逃生,做了半宿的梦魇。梦里全部都是纳兰长德,那时纳兰长德将他推下马车之时凶煞的目光似乎历历在目,仿佛恶鬼般缠绕着他不放。

醒来后,裴盛如临大敌,如溺水深渊,浑身汗淋淋皆湿透。

而转眼裴盛便听见宫内传来消息:纳兰长德被圣上杖责,伤得甚重。

裴盛初闻此消息,沉眸不语。

后再思索,便是拍手叫好。

恶人自有恶人磨,纳兰长德羞辱他贬低他,如今自遭天谴遭报应。

裴府众人纷纷能看出这位素来嚣张跋扈、恣意妄为的郎君心情甚佳。恰逢那些贵子闺男递来邀约前往赏春楼对诗赏棋,心情甚好之下,裴盛便应约前来。

“霏霏日摇蕙,骚骚风洒莲。时芳固相夺,俗态岂恒坚。”

举书高声赞誉者是位稍年长青年,他忍不住惊叹:“好诗。不愧为璟年所著。”

众人目光聚焦在那位坐在昏暗角落,握着汤婆子垂眸不语的白衣男子身上。自下可窥见那衣襟绣着锦玉祥云,隐约可以窥见鎏金,非富即贵;往上可见奴仆撑着素净油纸伞,望天此时晴空蔽日,撑伞着实有些奇怪。

视线凝聚到伞下,却见谪仙五官俊朗,眉目淡雅如菊似画,气质出众。

可谓色若春晓、清雅出尘。

此便是正与裴盛齐名的京城第一才子,何璟年。亦是当今御史中丞何满的胞弟。

今日对诗大会,裴盛本不会来。以往京城郎君们之间的诗词画宴,裴盛向来不会参加。大部分邀约不过是象征性的摆设罢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裴盛对这些没兴趣。

而此番却出人意料,裴盛一改往日回绝姿态,当真应承下来。因此那些郎君们都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在一旁偷瞥观察裴盛的脸色。毕竟裴盛无论是家世还是性子,都极难惹。

孙赏便是此次对诗大会的组织者,他轻咳几声道:“裴君是否想要作诗一首?”

眼下其实魁首已经了然,魁首非何璟年莫属。在坐无人诗词可及何璟年,毕竟那可是受太平书院先生称赞的诗词。只是裴盛在此,这魁首若是就此颁给何璟年,裴盛难免会生气。

孙赏叹气。

裴盛慵懒地依靠在坐具上,眸光中金波流转,一袭红衣似火,骄奢至极。

葡萄美酒夜光杯,他轻轻转动着手里的金盏,淡红色的液体在金盏中晃动,甚为好看。

裴盛刚才不过轻抿一口,便紧锁着眉头吐了出来。

这酒看似甚好,品起来却是极为的难喝,难以下咽。空有其表,而败絮在中。

正如那何璟年一般,让人作呕。

裴盛被孙赏这一问有些烦躁地甩甩手,看向远处的恍若谪仙般的白衣仙,眸中冷笑不止。

他向来看不惯风头胜过他的人,也向来厌恶那些一肚子酸文假醋,卖弄风骚之人。也罢,近二十还未嫁出去的人,也就只能作些哀怨曲来招人怜悯罢了,本质上亦是登不上台面。有才情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被未婚妻所抛弃。

何璟年已逾二十却还未婚配,只因当初未婚妻悔婚。成婚当日,何璟年未婚妻钟氏带着何家家奴逃婚,并且宣称宁愿娶何家家奴也不愿娶何家公子。因此何璟年比不上家奴一事,成为了京城茶余饭后的笑柄。

时间过去,何璟年靠容貌和才情在京城声名鹊起,但却再无婚配。

裴盛心头跃起一计。

他笑盈盈地看向何璟年,眸中掩藏着恰到好处的轻讽:“作诗实在是太过无趣,不如我们玩点其他的乐子?”

孙赏眼皮跳动,他与裴盛算得上是熟稔。看到他此番模样,便知晓他自是有一肚子坏水。果不其然,接着便听到裴盛轻飘飘道:“我听闻这赏春楼历来有抛绣球会友的传统,不如我们来抛绣球?接到绣球的人便与哥哥对诗,如何?”

在此郎君皆面面相觑,不知裴盛葫芦里卖着什么药。但迫于裴盛发话,也只好迎合他。

“抛绣球?我倒是头一回听说过。”

“此计甚好,有趣!”

“我也觉得,我倒想看看有何人能够对得上璟年的诗句。”

……

裴盛见此,喜悦之情浮于脸上,他看向何璟年问道:“哥哥意向如何?”

“郎君,您的身体尚未痊愈……”身侧持伞奴仆忍不住在何璟年耳边小声提醒道。

已入春日,气温渐渐回升,并不似冬日那般寒冷。然而何璟年却仍旧不离汤婆子。这汤婆子是何满给他亲手做的,经过改良,装热水的容器由原来的铜制圆壶变成牛皮水囊,能接的热水更多,也更好贴合何璟年的膝盖。

何璟年身患顽疾早已经是京城人尽皆知的事情,为何患疾不知,何时患疾亦不知,只知他畏寒畏日光,双腿无力,不便于行。

何璟年倒是不甚在意,他掩唇轻咳两声,随即风轻云淡道:“无妨。今日天光甚好,不必因我扫了大家的雅致。”

今日能来此对诗作赋已然是他的极限,此时便有些受凉状态不佳。他本该此刻便回府歇息,但难得裴盛能够前来赴宴,先前他窥见裴盛似是有些闷闷不乐,此时裴盛好不容易有所兴致,他再停驻片刻亦无妨。

然而孙赏却忍不住把裴盛拉到角落,偷偷在他耳边道:“子矜,你可知这赏春楼抛绣球可是有另一层含义?”

他是此诗会的组织者,若是出了什么乱子,他可担待不了。裴盛是裴丞相之子,他得罪不起;但何璟年与何满相依为命,何满又是当今朝廷新贵,年纪轻轻便位极御史中丞,他也得罪不起。委实无奈。

赏春楼抛绣球虽说是交友,但意义可不寻常。男子于阁楼上抛绣球,便是向阁楼下的女子发出共度良宵美景的邀请,接住绣球的女子便是此男子的入幕之宾,春风一度。

看似促姻缘的佳话,可若那抛绣球的是名动京城的何璟年且如何?

先不说抛绣球此举对名门何家而言是极大的羞辱,再者若是拾到绣球的是个满脸麻子的刁蛮恶女,那必定有看不尽的乐子。

裴盛垂眸,眸中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道:“孙君放心,我自有分寸。”

他虽看不惯何璟年,但却不至于真做出些什么丧尽天良之事,更多的是想看他出丑罢了。他倨傲道:“不如先看看这接到绣球的到底是何人,若是良人,说不定还能促成一段姻缘;若非良人,届时我裴盛自会出手相助。”

裴盛从侍者那里接过绣球,绣球小巧精致,裴盛拿在手里转悠,甚为着迷。半晌他毫不在意地拍了拍孙赏的肩膀道:“哥哥既允,孙君又何必庸人自扰。”

裴盛的语气里满是不容置喙,气势逼人。

孙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咽下喉中话。只在心中暗暗祈祷何郎君运气不要太差,又企盼到时候出了什么乱子裴盛当真能兜住。

魏闲拉着纳兰长德挤进人群。她出生市侩之地,在人群中简直如鱼得水。

人挤的水泄不通。纳兰长德拽住帷帽,刚才她的帷帽却险些让人给挤掉。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未曾见过如此人挤人的场景,忍不住皱眉道:“魏闲,你当真确定赵瑛在此?”

她目光如虎视察四周,扫荡着周围的角角落落,却不见赵瑛踪迹。

这里便是赏春楼最深处,极为高大的阁楼环绕建成圆形,中段露出似井口般的天光。自阁楼下望上,难以窥见上头半分;而从上往下,却能将阁楼下的景色一览无余。

阁楼下之人,正如那牲畜圈里的猪牛羊般,这种被窥视感让纳兰长德有些不悦。

“女君,赵瑛怎会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她好歹是朝廷命官,若是被人察觉岂不是要被何满那家伙参一把?”

思及此处人多,魏闲改口。她乐道:“不妨我们先看看这乐子。啧啧……何满要是知晓自家胞弟沦落到来这赏春楼抛绣球招亲,那不得气死。”

魏闲向来跟何满不对头,何满为御史见不得魏闲一副奸佞小人的模样;魏闲则是痛恨何满时不时到圣上那参她,害得她俸禄被罚的至少五年内没有分毫。

“魏闲,本殿只有七天时间。是看别人的乐子,抑或是成为别人的乐子,魏大人可得想清楚。”

纳兰长德站定,她眸子紧盯魏闲,不容忽视的气势登时让魏闲僵住身子。

都说伴君如伴虎,魏闲没在仁安那里体会到,倒是在纳兰长德这里感受到了。长德殿下这厮,翻脸比翻书还快啊。

魏闲把柄被纳兰长德抓住,便是老虎尾巴被人拽着,浑身都不自在。但奈何这君是她选的,她所效忠的,总不能就此反悔吧?

魏闲无奈地叹了叹气,凑近纳兰长德嘘声道:“殿下,此次抛绣球的你知是谁?是何满的胞弟何璟年。何璟年此等名动京城,才情和容貌都极为出众的佳人抛绣球,殿下您说,赵瑛会不会来淌这一趟浑水?”

纳兰长德敛眸,魏闲所说不虚。

赵瑛必定会来抢那绣球,她只需守株待兔便是。只是这诺大的赏春楼,人山人海却丝毫不见赵瑛的踪迹,让她不免有些心急。纳兰长德揉了揉眉头。

何璟年接过裴盛递来的绣球,此时阁楼下人头攒动,他拿着那精致小巧的绣球,却不知为何眼皮跳了跳。

裴盛在侧把玩着手里的暖玉,看到何璟年踌躇不安的模样,虚情假意地笑道:“哥哥不会是害怕了罢?若是哥哥不敢丢这绣球,我可代劳。”

“不劳烦裴郎了。”

何璟年微微颔首,他轻轻便将这绣球从阁楼上抛了下去,绣球在空中形成一道极为好看的抛物线,随即阁楼下如同抢食的鱼儿般,争夺起来。

纳兰长德抱拳观望着,魏闲有些跃跃欲试,但奈何纳兰长德在此。魏闲问道:“殿下要抢那绣球吗?若是殿下想要,我立马给你抢来。”

纳兰长德摇了摇头,若是赵瑛在这里头,那么最终得到这绣球的人——

非赵瑛莫属。

“我抢到了!我抢到了!”

抓着绣球的粗俗女人高声惊呼,她一看便是个练家子,浑身肌肉结实,虎背熊腰。她左手高举绣球,想到可以与何郎共度良宵便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

然而还未等她拿着绣球得意半晌,便见一道划破长空的冷光闪过,带着寒意的利箭直直地朝着女人射来,射中她的脑门。女人脑门登时被长箭贯穿,甚至死之前都未曾闭眼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绣球,死状极惨,看起来极为骇人。

“——死人啦!”楼下不知谁人惊呼一声,惹得人群登时骚动起来。

而此时,穿着厚厚铆钉靴,一袭黑色长袍看起非赵瑛莫属。来亦正亦邪的来者弯下腰,从女人的手里拾起沾了灰尘和血渍的绣球,轻轻拍了拍,嘴角露出一抹邪笑。

“这绣球既然没人要,那就归我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