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牢房内,恍若一滩死水般,寂静无声。原本应该关押赵瑛的地方,此刻却空荡荡的不见踪迹。纳兰长德眉头蹙起,她站在铁栏杆处,面色凝重负手而立。
刑狱寺乃凉朝收监、看管疑犯的场所,密不透风,戒备极为森严。
莫说劫走赵瑛,只怕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插翅难飞。
可偏偏,赵瑛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逃走了。
“刘大人能否告知本殿,赵瑛是如何逃走的。”
纳兰长德瞥过刑狱寺寺丞,眸中冷光闪过。
那凶煞至极的冰冷气势让刘寺丞后背发凉,甚至有些汗流浃背。
刘寺丞低头颤栗道:“先前蒙面人突袭,牢吏敌不过……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瑛被那蒙面人带走。”
半晌纳兰长德未曾回应,刘寺丞的心怦怦跳动,忍不住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她生怕这二殿下会因此动怒,那可不止是被责罚那么简单,项上人头恐怕都不保。
先前若非圣上之令,要求她协同二殿下行事,刘寺丞或许还如同天下人一般,认为纳兰长德不过是个酒囊饭袋。
而此刻的纳兰长德却让她有些不忍诧目。分明殿下面色如常,但那气势却莫名让人感到心惊。
而此时纳兰长德正思忖着。
随即她忽然想起似是未曾见到魏闲的身影。先前她离开此处时,便托魏闲在此严加看管,然而此刻赵瑛逃走,却不见魏闲来恕罪。
她蓦然开口问道:“魏闲呢?”
寺丞低头回道:“魏大人亦被那贼人所伤,伤势甚重,此时尚未清醒。”
纳兰长德凝眸。魏闲本与此事无关,眼下却被她牵扯掺和其中,甚至还因此负伤。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头。她欠魏闲的人情太多了。
她抬眸仔细审视着地牢内情况。
刘寺丞所言非虚。即便此刻地牢内的痕迹都被破坏得差不多,但纳兰长德还是从中发现了不少的打斗迹象。那地上已经干涸的鲜血和那地上吐出的白沫,便应证了刘寺丞所言。
纳兰长德的视线停驻在那锈迹斑斑的铁链上,先前赵瑛便是被那铁镣铐给锁住。
那铁镣铐可是用玄铁制成,极为坚韧。若是没有钥匙那便只能用强硬手段从关节连接处劈开,只是如此一来那铁镣铐便会碎成两段。
然而那原本困住赵瑛的铁镣铐却没有丝毫被劈开的痕迹。
纳兰长德眼皮一跳,她撇头朝着刘寺丞道:“刘大人,刑狱寺内牢吏饮食是如何安排的?”
刘寺丞有些纳闷地挠了挠头。
殿下问此为何?难不成是想考察刑狱寺福利待遇?
她扑通跪倒:“还请殿下明鉴,自我上任以来从未苛待过手下,亦从未有过贪污枉法之事……”
“刘大人多虑。”
纳兰长德嘴角微抽,她动身搀扶起刘寺丞道:“大人可否派仵作去查查近日劳吏们所食,本殿怀疑这其中或许有些蹊跷。”
刘寺丞听罢,才缓缓从地上起来,她恍然大悟:“殿下这是怀疑……有人给劳吏们下药?”
只是这劳吏们所食由专门负责饮食的疱子烧制,并且皆经过严格督查,若是想在其中神不知鬼不觉地下药,极其艰难。
纳兰长德颔首,她默然不语。
她敛了敛眸子,朝着刘寺丞鞠躬行礼道:“兹事体大,刘大人可否答应长德一事。”
刘寺丞诚惶诚恐,只是应允:“殿下尽管吩咐。”
“刘大人若是查出些什么,可否直接告知于我?”纳兰长德沉眸道:“切勿声张。”
刘寺丞正犹豫着。
却忽然听到门口传来阵阵有序的脚步声,噼里啪啦接连不断,即刻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纳兰长德抬眸望去,却见是仁安身侧的宫人绿湫。
绿湫是仁安的亲信,亦是她的左膀右臂,明面上常常替仁安背负做肮脏事的黑锅。
因此,此番她前来刑狱寺,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哟,二殿下这看管不严,放走疑犯赵瑛之事,可都传到皇城了。”绿湫趾高气昂地朝着纳兰长德行了个礼,看起来倒是礼数周全,但那脸上对纳兰长德的蔑视和不写却丝毫不遮掩。
奴才都是看碟下菜。仁安厌恶纳兰长德至极,她身边的奴才亦是如此。
“绿湫姑姑找长德有何事?”
纳兰长德亦是点头行礼,面对绿湫却是不卑不亢,她冷静颔首,直截了当。
绿湫似是被纳兰长德这态度给惹恼了,她阴恻恻地盯着纳兰长德,随即冷笑道:“圣上有令,召二殿下进昭阳殿。”
绿湫傲慢地作揖道:“二殿下,请。”
而此时此刻的赏春楼内,偏僻的角落屋子烛火明灭不断,幽幽地点燃着。
因为常年不见日光照射,空气里弥漫着发霉潮湿的味道,却被那些极为刺鼻的浓郁香粉味给遮盖住。即便如此,但收拾得倒是整齐干净。
而此时本该被关在刑狱寺地牢里的赵瑛,却有些懒散地依靠在床上,衣裳半露,丝毫不遮掩。
她交叉着双臂抱着胸前,啧啧道:“赵大人既然费劲心思将我救出来,不如好人做到底,去外头给我找两个腰细腿长易推倒的郎君,如何?”
赵瑛回想起先前在地牢里见着的那些身高体壮粗鄙至极的劳吏,不由得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
以往她身侧尽是各色各异的香喷喷郎君,在牢里她却只能对着那些抠脚劳吏,何尝不是一种精神上的摧残。但她也并非急色之人,说出此番话或许更多的是挑衅。
赵瑛斜睨着不远处蒙面的黑影,似是故意想要看到黑影恼怒的模样。
然而事实却让她有些失望了。
蒙着面的黑衣人几乎要隐入黑暗中,与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融为一体。若非赵瑛所言,甚至可能没法有人发现这儿还如松树般站立着个人。
面对赵瑛放浪形骸的话,黑影充耳不闻。
她微微皱着眉头,唯一裸露在外的眸子却极其的清澈,宛若平静却毫无波澜的湖面。看不清楚她脸上的神情,从她嘴里出来的话却是极其寡淡:“你的身份暴露了,主上大怒。”
她的话很平静,似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实。个中波折被她掩过去,赵瑛亦懒得往深入探究。
赵瑛向来对这种无趣的人,懒得应付。
事实上大部分在赵瑛眼中都是无趣又死板的角色,若是硬要谈得上有趣,赵瑛蓦然想到纳兰长德。
或许此刻能让她有兴趣的,也就那长德殿下罢了。
赵瑛嘲讽之情浮于脸上:“怎么?赵大人这是替主上来处罚我了?”
她看向眼前的黑影,眸中的恶意毫不遮掩,明晃晃的摆在眼前。
啧无论从武力还是从外貌,分明她比她出色得多,可偏偏她却只能屈于她之下。
真是不公。
不过这世道向来便是如此不公,赵瑛讥笑。
黑影却是浑然不动,稳如磐石。
半晌后,她略带沙哑的嗓音轻轻飘起,似是有些许情绪波动,但随即却又冷落冰霜,她皱着眉头道:“主上有令,三日之内必须取纳兰长德首级。”
赵瑛皱了皱眉。
她倒是未曾听说过纳兰长德与主上的纠纷,为何主上要派她去杀纳兰长德?
“杀二殿下此事,恕我做不到。”
赵瑛摊手摆烂。随即她又似是想到些什么,语气里带着些许告诫:“不过那纳兰长德可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羔羊。我劝你还是不要动那心思,否则……”
“要是你不慎死了,那我可就要将你取而代之了。赵大人。”
这是纳兰长德重生后第二次回到昭阳殿。前世她于昭阳殿的记忆似乎还历历在目,彼时的她还是独尊天下的圣人,而此时的她却只得拍了拍肩上蘸着的蒙蒙细雨。
她收起油纸伞,一侧的宫人便眼明手快地帮她接过。纳兰长德推开虚掩着的殿门,殿内空气中漂浮着的檀香铺面而来。
昭阳殿内不止仁安一人。
裴苏亦在场。
纳兰长德的眉头轻蹙。仁安会将凤印丢失一事告知裴苏,倒是没有出乎她的意料。
裴苏年少与仁安亦是至交,可以说仁安能够登基亦有裴苏一份功劳在。因此在仁安登基后,裴苏便连连晋升,位极丞相,权倾朝野。
只可惜纳兰长德对裴苏倒无甚好感。
裴苏是一只深藏不露的的阴险老狐狸,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前世玄乌事变,她用血腥手段镇压;再往前数,裴苏所做出的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不在少数。
甚至即便裴苏与仁安为至交,但献出给仁安下药,带兵逼宫一计的亦是裴苏。裴苏此人,眼中只有权势地位,从无人情味可言。
仁安勃然大怒。她轻蔑地扫了眼纳兰长德,蓦然一脚踢翻案牍,桌上的墨汁流淌,将地上的毯子染成墨黑。登时整个昭阳殿内鸦雀无声,宫人皆低头不敢言。
“没找到凤印,又让赵瑛逃走。”仁安怒不可遏:“纳兰长德,朕还是高看了你,你就跟你那奴才爹一样,无用至极!”
纳兰长德的手心微蜷,她敛了敛眸子。
然而还未等她开口,一侧却蓦然传来裴苏的淡言相劝:“殿下何必动怒,丢了凤印事小,伤及凰体便不妙了。”
仁安听罢,倒是冷静了下来。
她冷哼,眸中闪过蔑视,道:“三日后科举如期举行,若是三日后你还未寻到凤印,便提脑袋来见朕。滚吧。”
纳兰长德眸色渐暗。仁安暴戾、喜怒无常,此番尚且算是饶了她一命,让纳兰长德不免有些出乎意料。若非裴苏在此,纳兰长德今日必定免不了一顿责罚。
只是她前脚刚接到刑狱寺牢吏传来赵瑛逃走的消息,后脚就被仁安召见,着实有些可疑。
出殿门,纳兰长德却唤住了裴苏。
“裴丞相,留步。”纳兰长德俯身作揖道:“先前多谢丞相大人替我解围。”
纳兰长德眉头紧锁,她开口道:“我曾听闻,数年前赵瑛因看守宫门不利,被圣上责罚,险些丧命。当时亦是丞相大人替赵瑛解围。”
她的目光牢牢地盯着裴苏,试图想要从裴苏脸上寻到丝毫破绽:“只是本殿倒未曾想过,丞相大人会是如此心善之人。”
裴苏活脱脱一只阴险狡诈活了上千年的老狐狸。她似是料到纳兰长德会来寻她问话,点点头应道:“似是有这么一件事。”
她随即回头盯着纳兰长德,那身居高位的气势逼仄,但纳兰长德却不甘示弱。裴苏道:“殿下欲将赵瑛逃走一事怪罪在我的身上,那可就当真是冤枉臣了。”
裴苏不愧为浸润官场多年的人精,即便是面对纳兰长德的质疑也仍旧面不改色。
她似笑非笑道:“殿下若是寻不着赵瑛,不如再回去找找。毕竟狗改不了吃屎。”
裴苏似是打哑谜,纳兰长德眉头拧起,成川字。
裴苏说出的话,真真假假尚未可知。她眼下不可与裴苏结仇,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然而她正欲离开却被裴苏给叫住了。
“裴丞相还有何贵干。”纳兰长德直截了当。
裴苏一袭绛紫色官服,虽然已经年迈但却看起来容光焕发,丝毫不像个五十多的老人。她看向远处,似是随意地问道:“殿下可有心仪之人?”
纳兰长德却没想到裴盛会问此,眉头再次蹙起。她反问道:“丞相大人问此为何?”
裴苏看着纳兰长德,嘴角哩着淡笑:“长德殿下应该知晓,子衿与大殿下自幼便有婚约,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日后子衿必然会嫁给云鸣殿下。”
她撇过头看向纳兰长德,语气中却是带着丝隐晦的警告:“长德殿下是个聪明人,应该知晓我所言。殿下并非子衿的良人,我亦不愿见子衿走上歪路。所以,还请殿下离子衿远些。”
她面上倒是没有些许对纳兰长德的瞧不起,所说之话却狠狠地往纳兰长德心口处扎了一刀。
但纳兰长德却感觉不到痛意。
她瞥见远处那棵梅花树,曾经裴盛便是在那里捅了她一刀。而此时入春,梅花渐渐凋落。
曾经暗香疏影浮动,那不可一世的寒梅,最后亦只能落得个掉在地上,被人践踏,零落成泥的下场。
纳兰长德轻声笑道:“丞相大人大可放心。我对裴盛从未动过任何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