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的天骤然刮起大风,狂风呼啸。阴云沉沉,远处天边泛起阵阵雷响,轰隆隆仿佛顷刻间便会掀起瓢泼大雨。
路上行人皆埋头朝着东街翘首望去,乌泱泱一片。却见那东街尽头,刑狱寺刘寺丞正命人拖着牢车游历示众。却见那牢车正中央,正是那穿着囚服面色惨白的赵瑛。
“罪犯赵瑛视朝廷律法于敝屣,伤劳吏杀皇女,律当论斩。”
刘寺丞细数赵瑛的罪名,她目光如炬,罡气威严地看向被牢吏拖着的赵瑛审问道。
“赵瑛,你可认罪?”
赵瑛此时如俎上鱼肉,浑身无力,一个踉跄便跪倒在地。
汗血巴着她的脸,但此时赵瑛却极为冷静,置身事外,不在乎生死。她沉着头,嗓音里察觉不出一丝情绪。随后咳了咳,竟然吐出半口鲜血。
此时的她已经是强弩之末,即便是不认罪又如何。
半晌,她轻声道:“我认罪。”
刘寺丞似是松了口气,她摇摇头,随后将目光投向帷幕后边的人。
纳兰长德正垂着眸子坐在帷幕之后,风吹动帷幕,偶然可见幕后一袭白衣。她低头把玩着手里的弩,全神贯注似是未曾察觉到帷幕外头的状况。
“殿下,罪人已经认罪了,下一步该如何?”
刘寺丞轻咳嗽两声,纳兰长德在此,她也不敢妄自做决定。
这人可是殿下押来的,罪名也是殿下定的。尽管说律当论斩,但这又不是什么杀鸡杀猪的,人死可不能复生,若是她真砍头了,殿下怪罪下来她就惨了。
“按律法来便是。”
纳兰长德的声音从帷幕后传来,恍若天外之音。
刘寺丞听罢,心下一沉。
同为官吏,她与赵瑛也算是有过数面之缘。先前所见这赵大人,待人待事谦和,她本以为会是老老实实当官混口饭吃的人,可没想到却从执戟卫沦落到罪人,委实是自作孽不可活。
刘寺丞摇头叹气,却是拿起斩首令,丢到地上。
“罪人赵瑛,斩立决。”
而此时此刻,京郊巷角。
此处远离京城,来来往往多为远处赶来的商贾和科举才子,不少的摊子便聚集在此处卖口酒水。各地之人聚集,人多口杂,京城内小道消息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此处传遍。
“你知道那宫里的赵大人吗?”
“姓赵的大人多了去了,我哪知道。”
“就是先前守宫门的那位赵瑛!”
听到此话,闻者似是略有兴趣道:“哦赵瑛赵大人啊。先前我在路边被那流痞欺辱,是赵大人替我赶走了那些混子流痞。我给她银两道谢,她都不要嘞。”
“放屁!”
旁侧有人插嘴恨恨道:“这该死的赵瑛,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好,先前不仅骗我酒水,还差点我的摊子给掀了!简直是可恨至极!”
“胡说,赵大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两人争执不休,急得面红耳赤,非得为赵瑛是何等性子而理论到底。
酒水摊旁边,一个浑身褴褛脸上满是泥巴,看起来像个乞丐模样的女人懒散地叼着根草,大摇大摆地坐下,随后唤了声道:“小二,把最好的酒端上来。记得给我烫一下,越烫越好。”
此人正是先前消失不见的赵缨。
她侧耳听到那两人的争执,面上露出抹戏谑的笑。她轻轻勾唇,将叼着的草吐到地上。
啧。
这“赵大人”嘛,有真有假,自然性子截然不同。出手救人赶走流痞的,是那高高在上真正的赵大人;而那骗酒水掀摊子的,自然是她假扮的咯。
赵缨轻蔑地笑了笑,带着丝讽刺。
明明是一胎双生,甚至连脸都一模一样,可凭什么她赵瑛却能扬名天下,有名有姓;而她比她出色那么多,却只能活在她的背后,隐姓埋名,当个影子。
所以她借赵大人的名号用用,有何不可。
赵缨看着眼前端上来的酒,闻着酒香,微抿。
她眸光深浅变化,似是想到些什么。
唯有赵瑛死了……
若是赵瑛死了,她就能名正言顺地霸占她的名号,如同阴魂不散的鬼借她的躯壳而生。赵缨心中闪过一丝快意,她眯了眯眸子,晦暗闪过看不清她的神情。
然而还未等到她干掉那碗酒,却蓦然听到说者正啧啧和身旁的人道:“你们听说了吗?今日午时三刻,赵瑛被拉去东街斩首了,死得可惨了。”
“此话当真?”
“自然不作假。”
旁侧有客官插嘴道:“我可是听人说,那刽子手一刀挥下,赵瑛当场尸首分离,被砍下来的头颅连滚着数米地,鲜血哗啦啦直流,瘆人至极。现在去那东街,说不定还能看到那些人在给赵瑛收尸呢。”
“哼,死得好。依我说看,这赵瑛死不足惜。”
说此话的正是那酒水摊的掌事,亦是先前被假扮赵瑛的赵缨掀翻摊子的倒霉人。断人财路有如谋财害命,她自然巴不得赵瑛被砍头。
而原本惬意品酒的赵缨却遽然浑身一僵,她端着裂口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似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她脸色骤变,半晌后放下酒碗,几乎是眨眼之间,便赫然出现在那掌事面前。
“你说谁被砍头了?”
赵缨面露狰狞,拽住掌事的领口,凶神恶煞。
莫名其妙被抓着,掌事不满道:“还能有谁,自然是那赵瑛啊。怎么,你为她打抱不平?觉得不公你就去找官府,拽我作甚?”
赵缨似是不相信失神,手上力气一松,被那掌事狠狠地甩开。
掌事理了理衣襟,蔑视道:“不过是个乞丐,没名没姓的东西,啧竟还敢对我动手。酒水钱加上医药费,三十两银子。不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三十两银子,简直就是狮子大开口。
掌事就是仗着赵缨此刻狼狈、邋遢,看不清楚模样,她只以为是个普通的乞丐,便仗势欺人。
赵缨蓦然一笑。
她眸中满是狠辣,目光定定地落在掌事身上,有如被厉鬼蚕食,让掌柜不由得有种毛骨悚然、后背发凉之感。
“你要作甚?你要是敢动手,我可要报官府了。啧啧瞧你这穷酸样,跟那赵瑛一副德行,早点死了也好。”掌事底气不足,但仍旧嘴硬,试图吓唬赵缨。
然而赵缨屹然不动,她猝然抬起脚便将那酒水摊子掀翻在地,泠泠酒水泼洒在地上,浸湿了大片的青石砖。
掌事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赵缨一拳头直接锤了过去,脑袋被打偏,口吐白沫。
“再敢乱说,下回我把你的嘴撕烂。”
赵瑛忽然想起想起上回她为何要掀了这掌事的酒水摊,无他,全因这掌事嘴贱。当时她记得这掌事说什么来着,好像是在大肆嘲讽宫中官员,连带着赵瑛都被骂了一顿。
当时赵缨便觉得心中有些躁郁,但还是按捺住没掀了摊子。然而现在的她,不仅掀了摊子甚至还打了掌事。但不知为何,她的胸中却丝毫没有快意。
赵瑛被砍头了。
赵缨马不停蹄地便往东街赶去。然而待她赶到东街,却见清扫大街的奴才正端着盘热水朝着地上泼去,滚烫的热水夹杂着红色的血色,朝着赵缨蔓延开来。
直到流淌到赵缨的跟前。
热水已经被血色占据,赵缨只能看到眼前一片红,红得让她的眼睛生疼。
沸水冒出的热气腾腾,那些水汽似是钻进了她的眼眶中,湿润她的眸子。
赵缨居高临下地看着那猩红的血镜子赵缨看到了那张脸,那张与赵瑛一模一样的脸。
她只觉得张脸极为刺眼。
她倨傲的目光里夹杂着丝晦意,半晌她轻声道:“死得好。”
赵瑛死了,死得好。
可是她甚至还没来得及送她一程。
赵缨喉间泛起丝丝涩意,她猝然冲到那奴才跟前,恶狠狠道:“被砍头的这个人,她的尸首呢?我要见到她的尸首。”
年迈的奴才似是被凶神恶煞的赵缨给吓到,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
“说啊!她的尸首在哪里!”
“在……在乱葬岗。”
乱葬岗向来是埋葬那些无名无姓之人的尸首,被砍头了,得瘟病了,凡是朝廷不想管或者找不到家属的人,只要是死了,都通通被丢到这里。
赵缨脑海里闪过无数影子,过往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的眼前闪过,让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太阳穴不禁掀起阵阵痛意。
双生只能择其一,这是历来的传统。
赵瑛与赵缨自出生起,便是彼此的竞争对手,你死我活。只有最出色的人才能留下。优胜劣汰,弱者便要被淘汰出局,要么死,要么成为胜者的影子。
而赵缨自幼便比她的阿姐要出色得多。
无论是舞枪弄棒,还是制作暗器,赵缨都要比赵瑛学得更快更好。赵缨是天生吃这口饭的,在她已经能流利地砍下敌人的头颅之时,她的阿姐还在学最基础的刀法。
赵缨一直以为自己会是最后胜出的那个人。
可最后却是那个不如她的病秧子阿姐赢了她。从此这个世上便只有赵瑛,而她只能苟且偷生活在背后。所有人看到那张脸,只知那是赵瑛,而非赵缨。
所以当知道赵瑛死了,她分明应该高兴,应该雀跃。
然而此刻胸中却快活不起来,反而如同岌岌可危的高楼,似是随时便会崩塌。
赵缨踉踉跄跄地走在乱葬岗,一眼望去,尽是无人认领的尸首。断壁残垣,肉|体在这里腐朽,恶臭从这里生出,即便是废墟中也能萌芽的野草,在此处也避之不及。
她要见到她的尸首。
她不相信赵瑛就会这么死了。
哪怕是头颅断掉,她也要给她拼起来。
蓦然,赵瑛的脚步顿住。
她浑身僵住,心脏停止跃动,仿佛是被冰块冻住。赵瑛此刻几近窒息。
一切在此时此刻被按下暂停键。
她的视线沉沉地落在远处。
远处的尸体堆成山丘,尸山之上是块木板子。木板上面被白色的布蒙住,那白布如群山跌宕起伏,只一眼便知晓白布下面躺着具尸体。
然而最让赵缨骇然的,便是那风吹起白布的一角,却见那白布旁边放着把刀。
那锋利的刀刃,以及那被曾经的她摔了缺一个口子的刀背。都让赵缨极为眼熟。
那是赵瑛的刀。
所以……那白布下的正是被斩首的赵瑛。
赵缨双手颤抖,她觉得自己喉间仿佛被堵住,无法呼吸。她几乎是用尽自己的所有力气才能走到白布旁边。天空下起簌簌大雨,滴滴雨水淋透赵缨,顺着她的下颌角流淌至白布上。
“阿姐。”
目光转向裴府。
裴盛自回府后便如同待字闺中的郎君般,闭门不出。他闲来无事,找裴苏嚷嚷着要府内库房门的钥匙,裴苏忙于朝政无闲暇心搭理裴盛,索性让人把钥匙扔给了裴盛。
他想要什么便去拿什么,总归也闹不出什么幺蛾子。
谁料裴盛前脚刚拿到钥匙,后脚就让小遮子派人把库房门全部打开。来来往往的奴仆在中翻腾搜寻的,累得满头是汗。
库门大敞开,裴盛也不怕遭贼人惦记。
或许这府内,最让贼人惦记的便是他自己。
他似是没有骨头般躺在贵妃榻上,极为慵懒。他目光浅浅地落在那些搬弄着库房的奴才,如白玉的面容昳丽万分,无论是多艳丽的珠宝都不及他三分。
“少郎君,这库房都被搬空了也没见着你说的那神药啊。”小遮子为难道。
裴盛不知为何,一定要他们找到府内神药断续膏,说是断续膏可以治愈一切伤口,甚至还为此要来库房钥匙。可小遮子从天亮找到天黑,也未曾寻到其半分踪迹。
裴盛眉头轻蹙,似是有些不满道:“那就接着找。”
小遮子叹气。
“子衿这是再找何物?如此大张声势?”
一抹素净淡雅的白色悄然走来,却见是位与裴盛容貌有三分相似的郎君。小遮子恍若看到救星般,投来求救的目光。
来者便是裴衍,裴盛的兄长。世人皆知裴府裴盛,却无人知晓裴盛还有位兄长。而裴盛与其兄长裴衍,几乎是截然不同的两位。
裴盛容貌昳丽,翩若惊鸿,向来喜爱红色,行事作风不拘小节,颇具鲜衣怒马惊才绝艳少年郎之气概。
而裴衍则因为身弱,养在府内甚少外出。平日里也总是一身白,时常被裴盛嘲讽披麻戴孝,但却长得秋容月貌,带着弱柳扶风之感。
裴盛向来看不惯这位兄长,从不把他放在眼里。裴衍与他并非一父同出,他父亲是督平世子,而裴衍……则与纳兰长德一般,生父都是爬床上位。本质上还是登不上台面的奴仆罢了。
若是以往裴盛许是会对裴衍出口羞辱,但此刻他心情却甚好,便嘴下留情。
裴盛挑了挑眉,轻笑道:“我找什么,与你何干?兄长与其操劳别人,不如忧心忧心自己,免得那天一口气喘不过来噎气了。”
裴衍却丝毫不在乎裴盛口中的讥讽,他不紧不慢地朝着裴盛行了个礼。虽为兄长但却是庶出,位居裴盛之下。他面无表情,丝毫没有被裴盛挑衅的不快。
“确实与我无关,不过眼下有件要紧事与子衿有关。”他平静地看向裴盛:“大皇女殿下来裴府找母亲谈政务,说是要见你一面。”
纳兰云鸣?
裴盛的笑登时僵在脸上,几乎是登时闪过一抹不快。他眉头紧锁,却是即刻从贵妃榻上起身,面上带着丝冷意。随后便快步朝着前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