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家宴,但待纳兰长德到何府之时,却不免觉得有些许冷清。
何家虽是名门望族,但却不如其他世家大族般子嗣如牛毛般,遍地都是。何家无旁系,自多年前双亲过世后,何家便仅有何满与何璟年两人。
而何满此人,称得上是人中龙凤。不过而立之年,便位居御史中丞。虽然上头还有个御史大夫,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御史大夫不过是幌子,实权还是掌握在何满手中。
平日里的何满亦是浑身罡气,正义凛然,乃铁面无私之徒。
然而唯有一点让人诟病,那便是极为溺爱其弟何璟年。尤其是在双亲过世后,何满更是一边入朝为官,忧心百姓;一边给何璟年操心婚事,又当爹又当妈。
纳兰长德拿着请帖,何府奴才一早便守在门口,瞧见纳兰长德身影后便喜笑颜开。何璟年早就叮嘱过,二殿下乃何府贵客,待她要比待他还要上心才行。
因此,何府上下皆猜测何璟年与那二殿下许是好事将近。毕竟自多年前黎家小姐悔婚羞辱何璟年之后,何府便从未再宴请过任何女君。更别说家宴这种,向来只有本家人的宴席。
“带我去见何大人。”
纳兰长德颔首,她来此家宴不为别的,而是为了何满。
先前何满在何璟年还未来之时,便将托人送了消息,让她务必应允何璟年,似是生怕她就此拒绝从而伤了何璟年。何满待何璟年何止是上心,为了让她应允,甚至以凤印诱她上钩。
奴才们将纳兰长德引至何府书房。推开门便是扑面而来的灰尘,倒不是未曾打扫,而是陈年搁置的卷宗散落满地,泛黄的纸张夹带着墨汁清香味。
以及其中执袖面无表情的何满。
纳兰长德见此,弯腰拾起滚动在她脚边的一个卷宗,随后抬眸看了眼。
对此,她丝毫不感到意外。
前世她与何满倒是有些交情,虽然那些交情大多是何满自己找上门。
但她亦了解到了何满此人的秉性。铁面的皮下是经常性忘记某个卷宗放在何处,于是四处乱翻,直到翻得乱七八糟然后决定放弃。
“二殿下来得正巧。”何满看到纳兰长德,只稍微抬头,随后面不改色道:“刚好我缺个小厮帮我整理这些卷宗,便有劳二殿下了。”
纳兰长德倒是没有被她差遣的愤怒,她唇角微微弯起,将卷宗轻放到案牍上。
“何大人,我为何而来您应该清楚。”纳兰长德语气清淡,但却隐隐带着丝不好惹的气势:“我既然已经来赴约,还请您不要忘了承诺。”
听到纳兰长德不卑不亢的语气,何满轻哼声,随后目光却还是落到了纳兰长德身上。
先前何璟年不过去那赏春楼一趟,回来便魂不守舍夜不能寐的模样。一问才知是把心丢到了赏春楼,丢到了那自身都难保的纳兰长德身上。
但她又拧不过何璟年,只好借这家宴看看这纳兰长德到底是何方神圣。
刚才差遣纳兰长德亦是她的试探,若是纳兰长德当真给她做起小厮来,她反而会觉得这位所谓的二殿下不堪重用。眼下的纳兰长德,在她心里倒是勉强过了个门槛。
她横眉冷对,指了指那满地的卷宗道:“殿下想要的,便都在这卷宗里。”
闻此,纳兰长德才仔仔细细地朝着地上的卷宗望去。
却见这些被何满翻出来的卷宗,大部分乃何满亲自上折子弹劾。皆是近些年所发生,被弹劾的官员亦多位在宫中当差的。当然,其中最显眼的便是内官司魏闲,足足有七八卷,还只是弹劾成功的。
纳兰长德的嘴角抽了抽,魏闲跟何满不对付她倒是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如此水火不容。
“何大人不妨直说,这与凤印有何干系?”
何满知晓凤印丢失,让纳兰长德不免有些意外。她的目光审视何满,语气压迫道。
“前些日子我给陛下写的折子,陛下至今未批。”何满忽然道。
“是何折子?”纳兰长德问道。
何满思及此,便忍不住冷笑道:“自然是弹劾魏闲!魏闲这厮绝对偷摸了春日宴的官银。”
半晌她咽下这口气,说起重点道:“弹劾内官司的折子,需要凤印和凰印。陛下迟迟未批,其中必定有鬼。此外我亦听闻殿下在寻宫中失窃之物。这两件事结合在一起,不难猜想。”
“只是我查遍往年的卷宗,亦发现件怪事。”
何满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她道:“凤印丢失或许不仅仅与科举有关。”
除科举外,皇宫内官员任免弹劾等,亦需要双印,而无需经过吏部和丞相。甚至在后宫之中调遣奴才男宠等,只需凤印便可。
后宫之中由凤君掌事,然而眼下国无君父,这一切自然全权在仁安手中。但仁安近些年几乎是罢朝,前朝之事尽数交给裴苏;而后院,自然亦是懒得管。
何满近些年弹劾的官吏,多在宫中办事,且入宫时间较为集中。因此先前或许便有人从中利用凤印为非作歹,甚至在宫中安插眼目。只是之前何满未曾察觉。
不过眼下仅仅是何满的猜测,她亦只有半分把握。
纳兰长德听罢,沉吟良久。
前世程霜带兵突袭至京畿,兵还未至京城,宫中便大乱,宫门大开,甚至不少宫内奴才搬空昭阳殿。她本以为那是为了逃命,眼下看来倒并非为此,倒像是兵败之后的蛰伏者在搜刮胜利的果实。
何满此言极为有理,若当真是如此,那……
纳兰长德将目光投向案牍一侧的卷宗里,许是未收拾好,那卷卷宗敞开。
她目光微抬——
西定五年兵部尚书薛宁贪污国库,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为何这里会有十年前的卷宗?”纳兰长德微带着些兴致。
何满撇头望去,淡淡道:“许是刚才收拾之时,不慎翻出来的吧。”
纳兰长德倒未多问,她微微颔首。
正欲离开,然而何满却不想放过她。何满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纳兰长德,似是要将她里里外外看透。被这强烈的目光注视着,纳兰长德不忍觉得有些冒犯。
恰逢她想开口,却听见何满道:“你们何时成婚?”
“?”
何满看到纳兰长德僵住,脸色登时不好看起来,她语气里带着些严肃:“纳兰长德,你与我家璟年到底何时成婚?我看下月十五是个好日子,不妨就那日成婚罢。”
纳兰长德嘴角再次抽了抽,何满最可怖的地方便是在此。
前世她被何满问了无数遍,无数女君亦难逃她的魔爪,就是因为放心不下何璟年,为了给他寻个良配。而何满此人固执得很,若非她死了或者成婚了,她才肯放弃拉郎配。
可以说,前世何满以一己之力拉动了京城的成婚率。
然而此刻的何满却用看负心女的眼神盯着纳兰长德,宛若纳兰长德似是做了什么丧尽天良之事。何满从鼻腔里出气道:“纳兰长德,你既然招惹了璟年,就应该对他负责。否则我何满绝对饶不了你。”
她眸子里的认真看起来倒不像是装模作样。
然而纳兰长德却真真是锅从天上来,但面对何满却又无奈至极。
她颇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头,皮笑肉不笑道:“何大人说笑了,我与令弟清清白白。我目前尚未有成婚的想法,还请您替令弟另寻良配。”
“告辞。”纳兰长德作揖转身速速离开,生怕再被何满缠上。
而此时前堂,亦是热闹非凡。
何璟年正坐在轮椅上,面色不善地看着那些身着裴家服饰的奴才将一箱箱的金银珠宝搬进何府。那些金银珠宝几乎要闪瞎何府上下的眼,打破了此刻何府家宴的宁静。
唯独何璟年冷漠地在原地,目光里带着丝阴翳。
裴盛抬了抬下巴,目光蔑视地看着何璟年,语气里带着丝不屑道:“我来给何君送礼了。怎么,何君是不欢迎我?”他微微勾起唇角,眸中的恶意十足。
“何府此番是在做宴席?”裴盛笑眯眯道:“这佳肴甚为诱人啊,是哪位大厨所做,不如去我裴府做工,我出三倍的工钱。”
“这可是我家郎君亲手做的!”何璟年身侧的奴才忍不住骄傲道。
何璟年不仅琴棋书画精通,厨艺自然也是顶尖。此番纳兰长德亲自来此,即便是双腿不便,他亦想要亲自为心上人洗手作羹汤。
本来这奴才是见裴盛夸佳肴,于是便忍不住拍起何璟年马屁。
谁料这马屁没拍好,拍到马腿上了。
裴盛听此,脸色登时变得如同吃了翔般难看。
然他面上还是保持着矜贵之姿,只是那眉目间傲慢难以掩盖:“原来是何君所做,我就说怎么有股怪味。何君还是早点洗洗睡吧,瘸腿也就罢了,免得不慎把手也弄折了。”
众人登时不敢言。本以为裴盛此举是来与何璟年交好,然而眼下看来并非如此。
裴君此番,来势汹汹啊。
“裴君,这是我何府家宴。”何璟年道:“今日何府不便待客,还请裴君改日再来。”
“来人,送客。”
裴盛嗤笑一声。他自然是知晓这是何府家宴。
他来此的目的,便是将这家宴搅黄。
“我看这饭菜也做好了,不如再添双筷子。”裴盛恶劣地看着何璟年,笑得如蛇蝎道:“我给何府送了这么多的礼,何君难道连一顿饭都不允我吗?这若是让世人知晓,还真当何府穷得连饭都吃不起。”
裴盛与何璟年双双对峙,两人眸中似是有火花闪过,噼里啪啦极为激烈。
半晌,何璟年却蓦然笑了笑,只听见他道:“如此甚好。”
“既然裴君愿意赏脸,那我自然是乐意至极。”何璟年轻声笑,“我双腿不便,不知裴君能否将我推至那桌前?”
何璟年此番竟然能够如此爽快的应允,甚为反常。
裴盛皱了皱眉头,面色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