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潮湿的地牢内,一众衣不蔽体的男人们被关押着在其中。头顶是滴答滴答的落水声,深绿色的青苔遍布栏杆,甚至角落还有无数的爬虫蚁兽。
无数的唉声叹气此起彼伏,所有人幽怨的目光都明里暗里投向端坐在角落的那位郎君——鹦郎。
鹦郎衣裳倒是端正,他坐在墙角闭着双眼。高窗透过来的一丝光亮,恰到好处地落在鹦郎身上,似是给他添上抹圣光。分明是个卖身的男倌,此刻眉眼间竟带着丝慈善。
“鹦郎,你若是不想逃,何故牵连我们?”
旁边的衣着如同花孔雀般的男人朝着鹦郎冷嘲热讽道:“都是春宵殿里出来的,还不是卖身的,故作什么清高。你不饿我们饿,我们不过是想从劳吏手里换点吃的,你凭什么拦着我们。”
“就是就是。”闻此有男人起哄道:“若不是你将那纳兰长德带进春宵殿,我们何至于此?”
鹦郎头也不抬,他仍旧紧闭双眼,似是在闭目养神。
然而他此番充耳不闻的模样,却让那些男人更加充满愤懑和怨怼。
“若不是我们活不下去了,我们难道想出卖自己的身体?”
闻此,鹦郎缓缓睁开眼。
先前纳兰长德于赏春楼遇到刺杀,萧晔带着护卫踏平整个春宵殿,将春宵殿里里外外的人全部拘留在此。
而这些劳吏故意折磨他们,馋他们的身子,非得要他们用身体来换食物。鹦郎制止了,虽保住了清白但换来的却是馊掉了的泔水和臭馒头。
那些人恨他,怨他,怪他挡了他们的生路。
鹦郎的嘴唇蠕动,却说不出来半句话。
然而霎时,关押他们的铁门大开,猛地天光照射在鹦郎眸中,让他不忍眯了眯眸子。
阴暗潮湿的地牢内,原先肆意妄为、胆大包天的劳吏们皆如被捏住脖颈的兔子般垂下头。哒哒哒的脚步声传来,无人不敢大喘气,仿佛是在预示着死期迫近。
威严肃杀之气弥漫着整个地牢。
“殿下。”为首的劳吏卑躬屈膝道:“这便是那春宵殿贼人们的关押之处。”
鹦郎听罢,猛地抬头。
却见是纳兰云鸣。
天光落在纳兰云鸣的身上,一扫她往日孱弱的模样。她微抬下巴,双眸半眯,环视着整个地牢。明明一身白衣,却浑身萦绕着沉沉死气。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角落的翠绿色身影上:“那是何人?”
闻此声音,鹦郎忍不住朝着远处望去,即使光刺痛双眼,却仍旧死死地盯着纳兰云鸣。
“那是先前春宵殿的头牌,名唤鹦郎。”刘寺丞见鹦郎不忍偷偷咽了咽口水。这鹦郎皮肤嫩得跟豆腐似的,长得还跟那天上的仙子一般好看。只可惜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头牌?”
纳兰云鸣轻抿唇,话中带着丝深意道:“送回清平王府,我亲自审问。”
“这……”刘寺丞似是有些为难道:“大殿下,先前督查春宵阁一事的乃长德殿下,若您就此将此贼人带走,我们难以向二殿下交差啊。”
纳兰长德?
纳兰云鸣嗤笑声,似是不屑。她往身后望了眼,便见绿湫掏出圣旨面色倨傲道:“传陛下旨意,即日起督查春宵殿一事交由大皇女纳兰云鸣,钦此。”
“刘寺丞,你可还有异议?”
刘寺丞连忙跪在地上磕头,长叹声道:“臣无异议。”
纳兰长德前脚刚迈出何府大门,后脚便在门口被小遮子给拦住。
小遮子似是在那里等了良久,一见纳兰长德便连忙赶过来。他垂着头,毕恭毕敬地将手中的东西递给纳兰长德。半晌他温声道:“二殿下,这是我家主子托我给您的。”
“你家主子?”纳兰长德蹙眉:“裴盛?”
眼前这小奴才甚是眼熟,她似是在哪见过,思来想去他似乎是裴盛跟前的人。
小遮子连忙点头,应承道:“裴君说,您若是收下这封信,他日后必定不会再纠缠于你。从今以后便如您所愿,恩断义绝。”
裴盛这又是闹何幺蛾子。
给她送信?岂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恐怕剜开是明晃晃的黑心。
纳兰长德脸上带着抹讥讽。
见纳兰长德拒绝模样,小遮子急得跺脚:“殿下,您就别为难我们这些奴才了。若是您不肯收下,日后裴君必定饶不了我。”
小遮子叹息,语气里充斥着哀求。
“成。”纳兰长德最终还是收下了那封信。
她随手毫不遮掩地便拆开信封,面无表情让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那信上倒非什么缠缠绵绵的话术,反而出乎她意料的简洁明了。
——今夜子时三刻,情人湖不见不散。
字迹潦草中却又带着丝傲慢,“散”字最后一捺如同条小尾巴,几乎要翘到天上去。
像极了这字的主人,一如既往的倨傲矜贵。前世纳兰长德便见过他的字,所以她一眼便辨知,这正是裴盛亲手所书。
“主子还说……”小遮子见纳兰长德收下,登时松了口气。
他似是想起裴盛所言,一字不落道:“殿下见这书信后,只可独身赴约。”
今夜子时三刻,情人湖不见不散。
纳兰长德嗤笑,随手掏出火信子点燃明火,将那纸条烧得干干净净。
火明明灭灭,映射在纳兰长德的眸子里。小遮子的脸色苍白,吓得不敢言。若是被裴君知晓他精心准备的书信就这么被烧了,必定会勃然大怒。
而纳兰长德看着那灰烬落在手上,感受到阵阵灼烧带来的刺痛,似是浑然不觉,她的面色极为反常的凝重起来。
那信上,不仅仅有裴盛的字迹。
还有——凤印。
若是她没有看错,在这封书信的角落,裴盛所写字迹之下,正是凤印留下的印记。极浅。
纳兰长德冷笑。情人湖……她倒是要看看裴盛在故弄什么玄虚。
情人湖……
京郊情人湖。
原先本来乌云密布,大雨将倾。而此刻却皎月露出头来,湖面波光粼粼,如天山银河,洒满细碎星辰。
纳兰长德几乎是一眼便望见站在湖畔的裴盛。一袭红衣似骄阳般夺目,身姿翩若惊鸿,宛若游龙。长发用丝带扎成高马尾,玉面郎君,明眸皓齿。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裴盛只身一人,似是在特意等她。
纳兰长德思绪渐沉,她冷漠道:“裴君夜半找我,意欲为何?”
裴盛执手敛眸,他没有回纳兰长德所问。反而是朝着情人湖东南处抬了抬下巴,纳兰长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一条修葺整齐地青石板道,看起来甚是有些眼熟。
“纳兰长德,你还记得此处否?”
见纳兰长德不明所以然,裴盛轻笑:“那是通往皇宫侧门的官道,先前你便是在此见死不救。”岂止是见死不救,纳兰长德甚至还把他推入深渊。
纳兰长德颔首,似是回忆起什么。
官道上便是她与他今生头回相见,她见死不救,裴盛恨她亦正常。
纳兰长德皱眉:“若是单单因为此将我唤来,恕本殿不奉陪,还请裴君另寻他人消遣。”
见到纳兰长德转身,裴盛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迫使她止步。
“纳兰长德,你就这么不耐烦吗?连我一句话都不情愿听?”
裴盛抓着她的手,原本好看的眸子里此刻满是怨怼。刚才从容的模样仿佛都是假象,裴盛咬牙切齿道。
岂止是不耐烦。
裴盛眼前忽然浮现她与何璟年相处的亲密模样,又觉愤懑,浑身上下仿佛喝了一坛子陈年老醋般,充斥着酸意。
他不甘心地盯着纳兰长德,妒意似烈火要将他的心烧成灰烬,又似毒药蔓延让他的躯壳慢慢腐烂。他向来骄傲,裴苏将他捧在手心,京城贵女对他百般追捧,可偏偏纳兰长德对他无动于衷。
那股不甘心的气哽在他的喉间,似烈酒烧喉。
“裴盛,你既然知晓,何必纠缠不休。”
纳兰长德冷静的眸子看向裴盛,但眸中却没有丝毫情绪,仿佛置身事外。
她冷声道:“你知我在寻凤印,那便速速将凤印下落告知于我。若你助我找到凤印,我可向圣上禀报为你讨得奖赏;若你不愿意说,那我们便就此了。”
空气仿佛在此刻停滞,纳兰长德皱着眉头盯着裴盛,裴盛亦不甘示弱。
然而半晌,出乎她的意料,却听见裴盛道。
“好啊。”裴盛蓦然笑得如蛇蝎:“你凑过来,我便告诉你。”
纳兰长德皱了皱眉,然而还未待她思索,下一刻便瞬间惊住——
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绵绵的却又滑滑的,带着些苦涩。清淡的馨香充斥着纳兰长德的鼻腔。与京城其他男子不同,裴盛倒是对熏香无甚追求。
或许是他本身便自带体香。
纳兰长德瞳孔不自觉缩了缩,有些错愕。
她看到裴盛放大的脸。他的眸子,近处看,便只有她一人。正如前世无数次接吻般,她只睁开眼便可见裴盛茂密的睫毛如蝶翼扑腾振翼。
前世她与他甚为亲密,亲吻时她尤爱含住他的唇珠。以往都是她主动倾身,亲得他满脸红意然后见他支支吾吾,目光躲闪的模样。而此番却被他偷袭,纳兰长德的眸光微闪。
然而唇上的刺痛却登时让她清醒过来。
如同狗啃骨头般,裴盛的牙齿咬破她的下唇,齿与皮肉的撕扯,如同回归到数万年前人类初始的肉搏。衣不蔽体,没有兵器,赤手空拳。
纳兰长德甚至觉得这不是接吻,而是裴盛恨她恨到甚至想要把她唇上那两块肉给咬下来。
这算不上吻的吻,与前世截然不同的体验。
太过青涩,太过生疏。毫无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