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三郎并不是个爱生气的人。
病得厉害的时候,他只觉世界颠倒,脸热头昏,连一个字都不想吐露,又如何会有多余精力散给别人?
但卧病确实是件折磨人的事。
病得久了,感觉人会与世界产生一层薄薄的屏障。
对于辛三郎而言,这种屏障使他长久困扰,难免令他心烦。
譬如,他很难理解为何许多人见到他,都一窝蜂凑到他身边,从头到脚夸奖他的任何行为,而换到辛四郎身上,便褒贬交加,不尽如此。
若说是畏于父亲官位,他与四弟都是父亲所出;若说为安慰病人,其余病弱权贵子弟也未见得如此对待。
父亲与朱晦庵先生相识已久。虽与同甫叔父不同,朱晦庵先生与父亲多为日常交流,探讨道理之时不算多,但也足以对辛三郎产生影响。
和永康学派的陈同甫几乎可以算是站在对立面,朱熹是理学大师。
他将《大学》加以重新阐释、提炼,最有名的观点无疑正是“格物致知”——从身边随处可见的每一件事中探究、穷尽其蕴含的道理,从而从中获得体悟,获得知识。
近日来,辛三郎只想要探究清楚一件事。
如果说权势、健康等等因素对于人的喜恶共同起到好或坏的作用,那么孰轻孰重呢?
轻重,又该如何评判?
这日,霪雨辄停,水雾略散,钟梵声隐约。
辛弃疾照旧出门访友,莲心照旧去白鹿洞书院门口蹲守。
用莲心的话来说,就是他二人“日程都排得很紧张”。
庐山是宋代名人打卡地,前朝有李白、王维、孟浩然等等大诗人作出绝世名篇,本朝也有苏轼、王安石等。
既然庐山是文人墨客如此喜爱的地方,自然,除了朱熹这种知军,还有许多隐士大儒居于此。辛弃疾交游广泛,一日之内少则两人,多时可与四人依次同游,一日下来不光不累,反而还能继续与范娘子登山散步。
而莲心为表诚恳,在天明之时赶到白鹿洞书院外等候,天黑后方离开。行程和辛弃疾相差无多。
故而如此几日下来,辛弃疾和莲心两人便开始比起了“谁更能压着点等天明”。
更晚起床却能刚好赶上日出者,获胜。
可惜的是,当比赛方进行到两胜两负的胶着局面时,第二日的比赛受到检举,被范如玉叫停。
叫停方法:一顿鞋底。
——莲心严重怀疑是辛叔父本人私下举报的。
今晨,辛三郎因收到莲心的恳求,并未出行,用过了饭,就在室内翻了翻《大学章句》,看着山腰上一段江水被两侧狭窄石壁所夹,呼啸冲撞而形成的涧。
不多时,慢一步用完饭的莲心从正院里急急忙忙冲过来。
“三郎君,范娘子今日叫我抄梁惠王章句,还是得请你先帮帮我啦!”
莲心的直觉很敏锐,她能感觉到,自打上回说过关于“枪手”的话之后,辛三郎待她又回复了从前的样子。
于是现在莲心没做当日作业,实在追赶不及时,都是请辛三郎来救她狗命的。
她双手合十,眼睛亮亮的,在辛三郎案前磨:“我回来前你帮我交一张就行!剩下的我自己写。”
做得不过分,范娘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默许了。
这几日下来,辛三郎也没说什么。
只代写一张,倒是不碍事。
今日也如此,他看了看她写的大字,便将字纸收起来:“虞小娘子这几日在白鹿洞书院见到晦庵先生了么?”
“没有。想是等的时候还不够长、不显诚心吧?”
这...
辛三郎深觉不妙,赶紧转弯:“若他连月仍不见呢?”
莲心拍胸脯:“那等我真见到了他的面,以后一定会有人记录下我连等多月的诚心事迹!”
历史书和语文书教会她的是:人的名声,就是用无数的诚心事迹、孝顺事迹和忠心事迹累积堆叠起来的呀!
辛三郎问:“若最终你也无缘见他呢?”
“那就绑走他的白鹿当人质,让他不得不见我!”
出乎意料,莲心做一个鬼脸,嘻嘻一笑,抱着她昨日求他给她写的两张字帖连跑带跳走了。
辛三郎身旁的女使看了看辛三郎。
“这...郎君,我们忘了告诉虞小娘子,白鹿洞书院,其实没有白鹿?应该不影响什么吧?”
辛三郎看起来倒并未因此感到困扰。
他又去翻方才莲心进门之前他在翻的厚厚一摞书籍,似乎在翻找什么,道:“没有白鹿,不是正好么?”
女使不明白。
辛三郎:“如此,虞小娘子就是想绑,也无处去绑了。”
女使:“...”
总之,这些都是小节,暂且按下不表。
翻着翻着,因为莲心方才的话,辛三郎陷入了方才未竟的沉思。
——人该由什么衡量好坏?
他师承韩无咎①先生,韩先生性情豪迈,不拘一格,常教诲他广纳百家所长,鼓励他学习朱子学说,也从不制止他向陈亮请教。
学生随师长,他对学问也有比一般人更胆大的探究方法。
为了弄清楚“人的态度由哪些缘故决定”,辛三郎曾尝试过收到节礼后不道谢、见到同窗忘带东西后不帮忙、在别人向他诉苦后不安慰,等等等等。
一月为期,每月保持一种无礼的方法,一月一轮换,并记录效果。
——均无收获。
反而大家开始用更关爱的眼神、更周到的态度与他交友。
辛三郎觉得十分困惑。
世界与他学到的道理不一样。
人不是应该见义则亲近,见不义则远离么?
他行不义之举,反使人愈加亲近。这是为了什么?
而不光此疑问未解,在这之上,他又产生了新的困惑。
譬如他所见到的虞小娘子也礼节粗陋,说话使用“你”“我”,少有尊敬客气之言,并不符合礼节要求,但她只是个孩童,这难道能说是她的错么?
盖生长环境所致耳。
如果只用一套标准定下全部好的“人”,那么,这套标准究竟包括了什么?
...
离开一个时辰左右,莲心托一位小沙弥给家中所有人各送了一个新编的杜鹃花环。
范娘子:“...谁让她在那边一边等一边编的?”
小沙弥点头:“小娘子说,‘闲着也是闲着’。”
离开两个时辰,莲心托小沙弥给每人各送来草编风车一个。辛三郎端详片刻,默默递给侍从,让人在架子上放好。
离开三个时辰,小沙弥牵了一头小鹿过来...
范娘子怒了:“这也是她等在门口的时候顺便牵的?”
沙弥摇头,“小娘子有些事情,需要娘子过去一趟。”在范娘子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范娘子听毕,客客气气道:“突觉不适,请移步妾三子居室,令他代为答复。”关上了门,溜为上计。
一盏茶后,内室中。辛三郎叹了口气,打断对面自进了屋就张大嘴、瞧着他看个不住的小沙弥视线:“小师傅是为何事前来?”
小沙弥早已维持不住方才的淡定样子,不好意思地挪开眼睛,结巴道:“府上的虞、虞小娘子,为她的事而来。”
辛三郎因心中疑问未解而苦闷,更不愿意说话,便比一个礼貌“请”的手势,等他继续说下去。
小沙弥鼓足勇气,看着辛三郎的脸孔一口气说了出来:“小娘子从山间牵来了一头鹿,不小心将它放进了书院里,结果那头鹿撞翻了刷墙的腻子,顶着浑身白雪在书院里疯跑,引得学生们以为白鹿显灵,直惊到了晦庵先生。晦庵先生要去逮它,但小娘子没认出晦庵先生,所以...”
说到这里,小沙弥面露绝望,他闭着眼睛,一口气说完,“所以小娘子把晦庵先生给打了。现下晦庵先生请郎君过去,领小娘子回家。”
嗯?
什么?
这是什么操作?
辛三郎惊呆了。
这下子也没空思考人由何构成的宇宙级别问题了,他站起来:“请小师傅引路。”急匆匆赶去捞莲心去了。
...
莲心觉得白鹿洞书院里定有邪祟。
不然鹿怎么会突然像鬼上身了似的到处乱冲乱跑!明明在山野中它还很乖巧平静,和她玩了一路的!
若不是因为当时它那么温柔可亲,莲心也不会将它带到白鹿洞书院门口,试图同它一起玩来解闷。
她朝面前面色略黑的五十上下老者尴尬地笑,“老先生,实在抱歉,方才我见你要驱赶、抓走白鹿,便以为你是鹿贩子,所以才...”
此言一出,面前的老先生脸更黑了。
他怀疑:“鹿贩子?”
莲心解释:“就是抓活鹿,吃鹿肉,剥鹿皮的人...”
周围学生发出一阵恍然、惊讶和厌恶均有的声音。
老先生更是震惊:“还有这种人?”这震惊的表情使他面上的一块青都跟着飞扬起来。
须臾,他想起什么,沉下脸,那块青便又掉下去:“不对。这种事不仁不义,怎可宣之于口?”
莲心一怔:“不宣之于口,难道它就不存在了么?”
老先生抱住了胳膊:“不宣之于口,便少有人知;少有人知,便可少有人犯。”
莲心忍不住道:“这不是掩耳盗铃么?”
周围学生也跟着议论纷纷起来。老先生的脸色又变得更差了。
他其实并没有为莲心失手打了他的事而恼火,不然方才也不会那样心平气和地同莲心讲话。
但现下,他是真的对这毫无灵性的小娘子丧失了所有兴趣。
他缩紧了眉头,冷冷道:“小娘子需要有人教导了,你父母何在?赶紧回家吧...”
这时,不远处学生人群仿佛被一刀劈开一样。
莲心估摸着可能是范娘子来了,便朝后一指:“我远房婶婶这不就来了?”一边转过头去看来人。
她愣了一下。
...
方才听到书院里突然喧闹起来的声音时,辛三郎便知约莫是有变故了。
他轻舒口气,拍拍前面人的肩膀:“劳驾,我进去一下。”
看热闹的位置寸土寸金,怎么能给你让!
被拍的人刚想回头这样大骂,转过脸,却看见辛三郎的面庞。
“...”
学生说,“请。请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