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韩丁二十三年人生中第一次目睹血腥。尽管刀痕毕现,尽管血流五步,但他头脑中留下的景象,却真的是一片脉脉的温情。
龙小羽面目安详,像是刚刚睡去,脸色苍白无血,但却栩栩如生。他的头部枕着四萍母亲的双膝,任凭那慈祥的妇人轻轻梳理他乌黑的额发。所有人都放轻了脚步,停止了喧哗,就连罗晶晶都压抑了悲声,仿佛生怕把他吵醒。她慢慢地蹲下来托起他的那只手腕,鲜血从深深的伤口里还在若有若无地流着,她对一直用手在龙小羽颈部寻找脉搏的姚大维视而不见,对姚大维宣布死亡的沉闷的话语充耳未闻。她把龙小羽握拳的手掌轻轻拨开,她看到那只沾染了热血的手心里,握着一串莹白中缀连着一点碧绿的冰冷的珍珠。
便衣们上来,七手八脚地拉起了四萍的母亲。这位妇人被背出小屋时神态恍惚,口中喃喃。然后他们搀起罗晶晶,韩丁想过去把罗晶晶接过来,但被一个人高马大的便衣用脊背隔开。这屋子太小了,他和她近在咫尺,但人墙阻隔,他眼看着他们把已经昏厥的罗晶晶抱出了这间血气弥漫的阁楼。他想喊她一声,声未出口却被姚大维从后面拍了一下肩部。
姚大维说:“走吧,现场需要保护。你在现场留了那么多痕迹也不怕我们怀疑你是凶手?”
凶手?我会是凶手?
一小时后,韩丁在绍兴公安局的一间办公室里做完了询问笔录,他在笔录的首页签上自己的名字后对询问他的姚大维问道:“如果龙小羽是被杀的,而我又在现场留下了那么多鞋印和指纹,我是不是真的难逃嫌疑呢?”姚大维毫不犹豫地点头:“对,至少你会成为犯罪嫌疑人之一。”韩丁又问:“可你知道我不会shā • rén,如果你了解我的人格品行,知道我不可能shā • rén,你还会怀疑我吗?”姚大维笑笑,答道:“没有什么不可能,坏人并不一定毫无人性,好人也不一定没有兽心。好人坏人,以主流区分,好人以善为主,坏人以恶为先。可在一个具体事件上,常常会阴差阳错、主次颠倒。一个好人、善良的人、正派的人,在某一个瞬间,在某一个特定的情况下,也保不准会把自己平时严加克制的邪恶,突然地释放一下……所以,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对事情来说,只有开始和结束。”
韩丁无话可说。
是的,这个案子结束了,无论对姚大维还是对韩丁,都结束了。
韩丁想,结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个新的过程就要开始了吗?
做完笔录已是下午一点多钟,韩丁赶到了离四萍家很近的一家略嫌简陋的街道医院。他从姚大维口中知道罗晶晶被送到了这里,而且神志已经清醒,老姚还派人跟过来想做笔录,可惜没有做成。罗晶晶只是哭,只是追问龙小羽的情况,她始终不相信龙小羽已经死了,这场翻天覆地的变故来得太快。好在罗晶晶的笔录对祝四萍被杀案的结案无关紧要,可有可无,没有也罢。再加上医生护士拦着那两个便衣执意索要罗晶晶的治疗费——人是你们送来的你们不能扔下不管呀……所以,那两个便衣就真的扔下不管乘机溜了。
韩丁赶到医院时倒没碰上缠着他要钱的,没人要钱是因为罗晶晶已经在一刻钟前自己交完钱离开了医院。韩丁问医生,你们知道这女孩上哪儿去了吗?医生护士全都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韩丁走出医院,眼前行人如织,头上阳光灿烂,道路四通八达,可罗晶晶踪迹杳然。
他拨了罗晶晶的手机,那手机已经关闭。韩丁乘上一辆出租车去了火车站,他在火车站的售票厅和入站口辗转寻找到天黑,也没有见到罗晶晶的人影。他无奈地又打了老姚的手机,问他是否知道罗晶晶的去向。老姚说不知道,又说正好有个事要告诉你,刚才祝四萍的母亲派个小女孩来找你,让你去一趟,不知什么事,去不去你自己看着办。
挂了老姚的电话,韩丁站在火车站前的街口,心力交瘁,头晕目眩。他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未进,思维也变得迟钝不堪。他蹒跚走进路边的一家小饭馆,喝了半瓶啤酒,胡乱吃了点东西,从体内找回些热量,便走出来往四萍家去。他走到四萍家时天色已晚,门洞里早已伸手不见五指,小小的天井没有人迹,也没有人气。也许白天留下的恐慌让邻里们天一黑便关门闭户,压抑了声息。韩丁摸索着走上那条窄窄的楼梯,楼梯木板吱吱咯咯的响声在黑暗中格外地夸张肆意。他走到一半时忽听上面有个声音在问:“谁?”从声音上他听出正是那个一直照顾四萍母亲的邻家女孩。
他说:“我,我是韩律师。”
“你是韩律师?”
女孩打开了楼上的一扇屋门,用屋里的灯光映亮陡陡的楼梯。她随即认出了韩丁,转头向屋里叫了一声:“韩律师来了。”然后把韩丁迎进了屋子。
屋里灯光昏暗,空气污浊,女孩把韩丁引至床前,然后扶起床上的妇人,重复地又说一句:“阿姨,韩律师来了。”
四萍的母亲伸出枯瘦的手,示意韩丁坐在床沿。床前光线虽暗但韩丁仍能感觉到她眼中泪水毕现。她费力地咳嗽了一阵,边咳边想开口,开起口来声噎气薄:
“韩律师,我要拜托你,到法官那里替我讲一句话,小羽已经认错了,求法官就宽大了他吧。”
韩丁愣愣地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怎么回答,不知该怎么安慰这位善良无知一息仅存的女人。
“小羽今天都告诉我了。他就像你现在这样,坐在我的床前,他对我说:‘姆妈,四萍是我杀的,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我现在就去找四萍,请你原谅我吧。’然后他就到四萍的屋里去了。他到那里找四萍去了。韩律师,麻烦你去告诉法官,四萍是我的女儿,小羽是我的儿子,他们两个人的事,是我们自家的事,我们可以不要国家管。我是他们的母亲,我已经原谅他们了,他们现在又和好了。你请法官就不要再判小羽的罪了……”
韩丁点了头,他竭力用这个女人能够听懂的言辞,来安慰这颗慈爱之心,他说:“您放心吧,法官不会再判他了。法律规定对已经不在的人就不再判了,就让他走了。”
四萍的母亲露出欣慰的神情,不住地说着谢谢的话——谢谢法官,谢谢韩丁……
韩丁离开四萍家是由那位小姑娘打着手电筒送下楼梯的。他走下楼梯后问小姑娘是否知道罗晶晶去了哪里。他是随口问的,他没想到小姑娘的回答让他蓦然止步,浑身一抖。
“是小羽哥哥的朋友吗?她刚刚走掉的。”
“刚刚走?”韩丁的声音急切起来,“走了多久?”
“你来以前,来以前几分钟。我刚送她走,你就来了。”
“她去哪里了?你知道她去哪里了?”
“不知道,就走了。”
“她来干什么,来看四萍的妈妈?”
“不是的,她没进去,她是来看小羽哥哥的小屋子的,她要自己在那屋子里待一会儿,她不让我跟她进去,也不让我跟阿姨说。”
“……她在那小屋里干什么?”
“没干什么……她一个人在里面哭。”
韩丁眼睛湿润了。他明明知道,罗晶晶哭的是龙小羽,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也想哭。
罗晶晶又回来了,她回来看小羽的小屋,她在这小屋里哭别她的小羽,然后就默默地离开了。
这是韩丁知道的关于罗晶晶的最后的消息。
韩丁回到北京的第三天是托福考试的日子。尽管父母声明早已对他彻底失望,但还是在前一天的晚上把第二天上午考试的时间和地点写了张字条放在他的枕边,第二天早上母亲也还是敲了他的屋门,敲了半天他才迷迷糊糊地应了声。母亲在门外问:“你不起床吗?”他懒懒地回了句:“我要睡觉!”母亲默默地走开了,再也没有叫他。
他又搬回了崇文门他自己的住处,屋里的摆设依然是罗晶晶后来布置的样子。他每天上班下班,两点一线或者三点一线,过着无精打采毫无激情的生活。父母气消之后,已经不再关心他的学业和前途,转而为他的心理状态倍感担忧。他们有时会小心翼翼地问起罗晶晶来,问韩丁有没有听到她的消息,韩丁总是面无表情地回答一句:“没有。”
没有!他再也没有听到罗晶晶的任何消息,再也没有!他试图明确地告诉自己,他只是做了一个美丽的梦,醒后一无所有,四大皆空。
在如此这般无精打采的生活中,唯一能让他有所期待的事,就是拨打罗晶晶的手机,无数次地拨打。那是他能与她联络的唯一途径。直到有一天,手机中传来的声音已经不再是那句“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而换成了“对不起,您呼叫的号码是空号!”。这时他知道,这条最后的途径也彻底中断了。这个电话号码就像他心里一直飘忽着的一个抖抖索索的气泡,现在,这个仅存的气泡也终于破掉,在空中幻化为无。
每天,他除了上班和回家和偶尔的出差外,哪儿都不去。去父母家也只是在他们需要帮忙干活儿时才过去一趟。他在事务所的工作依然积极卖力,和老林一起又做了一个跨国跨省的遗产大案,表现和成果也算可圈可点。老林在张雄的案子上抢尽了他的风头,把一个必杀无疑的结局改成了死缓。张雄由故意shā • rén变成了故意shā • rén未遂,因而留下了一条性命,这对律师的辩护来说,当然是了不得的成功。老林在事务所的声望因此渐渐提高,生活上也是春风得意。女朋友又换了一个,长得不赖,据说这回老林是认真的。
老林终于认真了,接长不短地派韩丁带他儿子到国贸溜冰,以便给他和他的女友腾出地方。当某一天韩丁终于厌烦了这份“陪太子读书”的差事时,老林又带有收买安抚性质地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那女孩是老林一个客户的女儿,在一家外企当秘书。形象不错,人也文静,而且很有学问,正在考研。那天韩丁和那女孩在老林家见了面,和老林的女友及儿子一起享用了老林的十八般厨艺。饭后老林狡猾地说:“这女孩没滑过冰但也想去试试,韩丁你还不陪她去一趟?去的话顺便把我儿子也带上,他好久没滑了馋得慌。”那女孩听说要去滑冰果然做出同意的模样,矜持地点头,韩丁只好带他们去了。那天他们玩儿得也还尽兴,那女孩在冰上歪歪斜斜好几次差点摔在他怀中。韩丁每次想扶都被她礼貌地推开了。她每次推他时全都态度友好,笑意端正,韩丁对那高雅的微笑颇不适应,心想这女孩将来很配做个学者,从现在起连微笑都上档次。滑完了冰小林照例要泡音像店的,那女孩则提议到茶座去喝一杯碧螺春。韩丁只好花钱买了一张小林非要试听不可的CD盘,才算拖着那小子出了音像店。
他们闻香去寻碧螺春,路过那间中式家具店,店外落地的橱窗前,散漫着三五个围观的人。女孩好奇地过去看究竟,她看到一张红花梨木的官帽椅,端坐了一位浓妆高髻的女孩子,一件大摆宽袖的真丝红褂,一条千缀百褶的细布黑裙,一把如烟如雾的白纱团扇,半遮了那位盛装少女毫无表情的桃花粉面、柳眉玉颜。那只轻执团扇的纤纤玉手,环绕着一条晶莹冷艳的白色珠链,珠联璧合的一点翠绿,生机勃勃,夺目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