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夏天。
这是一个令所有中国人都刻骨铭心的年份:奥运会在北京的成功举办,犹如一剂适量的吗啡,高效地减缓了整个中华民族因“”带来的震痛……无论悲喜怎样难分,最终还是黄河滔滔不废,万里长城依旧。
随缘家具有限公司在一年前就升格为集团了,下辖六个子公司,涉及家具、儿童用品和五金三个行业,拥有近两千名工人。小林子为董事长,江河水任副董事兼党支部书记;几个厂的总经理都是支委、国企下岗的老党员。一个小小的党支部,似乎与冠冕堂皇、如日中天的随缘集团有点儿不靠谱,但它却是核心、灵魂。
小林子不是党员,自然不能参加党支部会议、学习和讨论国家大事;一个堂堂董事长,常常有种被人挡在门外而酸溜溜的感觉。所以,他不止一次地向江河水提出要加入共产党,并且递交过入党申请书,可每次江河水都说他言行不一或动机不纯。
“别给共产党丢人现眼了,行不?”江河水私下里不止一次这么说他,话说的也算够狠。可他小林子也不气不恼,有时还做个鬼脸儿权当了事儿—集团里很多人都知道,他和一些达官商人、老外啥地经常出入于夜总会。无论如何,在企业经营管理上,江河水一如既往地不予干涉。
“”发生后,全国掀起了一股向灾区人民献爱心、募捐的热潮,党支部破例请小林子参加了会议。会上,江河水提出拟捐一个亿。小林子皱着眉头说有点儿多,坚持只捐五千万,理由是集团准备投资房地产。可所有的委员都一致赞同江河水的提案,理由是集团目前具有这个实力,捐一个亿并不会影响房地产的投资。小林子一瞧这架势,顿生一种莫名的自悲感,如果再执意下去,那无疑就是喧宾夺主了;眼前的各位都是集团里的顶尖骨干,开罪了他们将后患无穷。他还生怕落个不爱国的臭名声,于是不假思索地同意了,还陪着满脸的笑容。其实,他小林子早就打过了作为一个商人的小算盘:一个亿的广告效应意味着什么?它所产生的商业价值一定是不可估量的。
晚饭后天还亮着,江河水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小林子早就不在这儿住了,屋内一样不少地全都留给了他。他觉着很宽敞,一辈子都知足了。屋里敞亮只是闷热,他看着形同虚设的空调,最终还是没忍心将它开启,打开电风扇后便缓缓地坐在了沙发上,抽起烟来……
一年多前,他的胃被切除了近半儿;身体恢复后,日常生活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太大的影响—烟酒依然照常不误,只是饭量少了许多。别人劝他戒烟、戒酒,就像要夺取他的小命一样。可事实业已证明,身体的恢复并不是他想像的那样乐观。因为,这几天胃的以上部位、也说准具体的哪个位置,偶尔会产生瞬间的剧烈的灼痛感,这让他不得不警觉起来。特别是在今天下午,一阵剧痛过去后,他本能地意识到:生命留给自己的时间委实不多了。诸多忧虑纷至心头,让他最担心的还是小随缘。小随缘四岁了,自打两年前就时不时地向他要妈妈。江河水苦于一时做不到且又不忍情,想起了杨卫华说过的话;干脆就买了一盘“还珠格格”的碟让她看,告诉她那个紫薇格格就是她的亲妈妈,很快就会回来啦。打那以后,小随缘对妈妈就有一个新概念。现在她兴许正在看电视?“还珠格格”已经换了好几个磁盘了,妈妈的样子早已在她幼小的心灵上烙下了一个永恒的印记。
对此,老太太不止一次地数落他。因为老太太觉得大随缘更像紫薇姑娘,恐怕以后孩子见了大随缘再叫她妈妈,臊坏了一个姑娘家。
随书记也早已是这里的常客。有一次,小随缘指着紫薇姑娘告诉他,说那个就是她的亲妈妈。当随书记看到,小随缘为剧中的妈妈落难而哭泣的时候,更是情何以堪,双泪闪闪。
怀军走了也快四年了,一直杳无音讯……田秋香、王远山现在怎么样了?学习还好吗?……长眠于云南边陲的老班长啊,坟茔四周的草木业已枯荣数载……许书记、林阿姨近来还好吧?头发可别全白喽……江河水想要做的、心里放不下的事情太多了,以致于夜幕四合全然不知。
屋里的灯突然亮了,江河水眨巴几下眼睛看见了盛祥云。她身着一身藕荷色的连衣裙,依旧是那样的轻盈和漂亮,一点不都不出老。看样子早已走出了离婚的阴影。这里原本就是她的家,每一个开关在哪里都是那么的熟悉。
“看你傻呆呆的、瞎寻思啥呐?”她一边说一边走到江河水的身边,双手将裙摆收起掖了掖,顺势坐在了一个单人沙发上。她是去年离婚后不久回来的,现是随缘集团的出纳,与会计——苏春艳同在一个办公室。她本打算自己住在这里的,经小林子一说就改变了主意。于是姐弟俩便住在了一起,时常能与随书记不期而遇。
江河水不经意看见了她那白皙的大腿,连忙又把头抬了起来,问道:“找我有啥事儿吧?”
“嗯呐。今晚下班的时候我碰见随书记了,他说他闺女过几天就回来,让你去接一下。”盛祥云告诉他。
“哇,这可是件大喜事儿!小林子知道吗?”江河水顿时来了精神头儿。
“不知道,他今晚没回来。”
“这小子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把他美死喽!让他去接—我叫他立马回来。”江河水说着就拿起了手机。
“快拉倒吧,人家随书记指名道姓地让你去,还说让你把小随缘也带上。”盛祥云连忙提醒他。
“那不行,小随缘说啥也不能去。”江河水自嘲地笑了笑,还是拨通了小林子的电话。他只是说有件重要的事儿,让他立马回来,不容其说就将手机给撂了。
盛祥云一直看着他,两只媚眼火辣灼人。
江河水知道她在想什么,更知道她不是一个轻佻的女人,释放的不过就是一如既往的纯朴亲情。一个人虽然有时不能左右自己的生活,但这份素朴不泛芳馨的情感永远都值得珍藏。珍藏对他来说就是拥有。
“哥?”她叫了声。
“嗯?”他看着她。
“刚才我进来的时候,看见你的脸色挺难看的,是不是哪儿又不舒服啦?”
“没有,我只是想得太多,心里有很多的牵挂,好像有很多的事儿急着要去做。”他说的很淡定,随即点燃了一根大前门。
“哥,你干脆跟我嫂子复婚吧?以后相互间也好有个照应。再说,人家一直都在等着你哪。”
江河水仰脸长叹一息,“其实,她刚出来那阵子我就打算跟她一起过来着,不是让那场病给耽搁了嘛。总觉得,我这小体格越来越不如从前了,真的怕害了她。”
“你明知身体不好,还可劲儿地抽烟、喝酒,其实你这病都是这烟酒给闹的,……”盛祥云话还没说尽,就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苏春艳推门径自走了进来,身着白色连衣锁身中短裙,两年多的牢狱生活并没有让她丝毫的走样。她煞有介事地将两人打量一番,“整地跟两口子似的?”说完便坐在了盛祥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
江河水对她习以为常、未动声色,只是盛祥云臊的脸上微微泛红。都是单身女人,苏春艳面对着盛祥云,心里哪能一点儿都不醋?
“我刚才还劝我哥跟你复婚呢,你信不?以后我再也不操那份闲心啦。”盛祥云显然是想漂白自己。
“你操不操心能咋的?人家现在是大款、亿万富翁,傍的人有的是,大姑娘都随便划拉,咱老娘们儿算是哪盘儿菜啊。”
江河水不温不火地看着她,“你老娘们儿不也穿得像小姑娘似的?也不怕走光喽?”
其实,苏春艳穿的并不过份,是街面上普遍流行的款式,比起许多一拃屁股沟儿露在外边的女人要体面的多。她将裙摆拉了拉,笑了笑、冲着江河水说:“走光能咋的?馋死你们这帮臭老爷们儿。”
“哎吔妈呀!你咋越说越下道呐?”盛祥云被羞得无地自容。
江河水也忍俊不禁、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娘们儿真的没救了—行了,咱别尽扯些没用的—你来指定有啥事儿,说吧。”
苏春艳是为了怀军而来的,这几年她日夜都在担心着、常常自责难眠。“怀军总这么下去也不行啊—你个没心没肺的、好像从来就没这个儿子似的。”她不止一次这样抱怨他。
“这孩子好强,我有什么办法呢?”江河水说的既无奈也揪心,“就这么一个儿子,我能不上心嘛?”
“去找啊,现在又不是没条件儿。”盛祥云插了句。
出国去找江怀军这个念头,苏春艳已经萌生许久了,听盛祥云这么一说喜上眉梢。“你看看、你看看,还是人家祥云知情达理,说到我心坎上了。”她指点着江河水说。
江河水想了想,“我看这么着也行,可是……?”他虽这么说,总还是难免有些担心。
“可是啥?我早就想好了—自己去找,要是有啥难处就去求助大使馆。”苏春艳城府在胸。
江河水突然想到了张天生,“这样吧,你一个娘们儿家漂洋过海不方便,等过些日子我安排天生跑一趟。他常年都在国外混,车轻道熟儿。”他以往也曾想过这些,恐怕违逆孩子的意愿是一种伤害。
随缘集团所以能有今天,张天生委实功不可没,整个欧美市场让他玩的是滴溜转。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去年这时候,他在荷兰轻而易举的就划拉个当地小娘们儿。这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能说一口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还有一个一长串、让每个中国人都记不住的名字。张天生因此就给她起了个中国名,叫荷兰。荷兰很高兴,所以能和张天生走到一起,就是因为她是属于那种小巧型的,既漂亮又招风。她不仅漂亮而且善良贤惠,与老张一家人相处得都十分融洽。
“这样也行。你别等再过些日子啦,赶紧的!”苏春艳巴不得张天生明天就成行。
说话间,小林子忙三火四地走了进来,满身酒气。他一身上下全是名牌,一根腰带就是万元以上,硕大的金项链、金溜子格外抢眼。
“你咋才来呢?”江河水一看见他那一身的行头心里就不爽。
“我和天生两口子正喝着呢。”小林子说着、挨着江河水一屁股就坐了下来。“哎吔妈呀,荷兰那小娘们儿也忒能喝啦,差点儿又没让她给干翻喽。”他显得很亢奋。
“你以后能不能正经点儿?别趁两个钱就找不着北啦,成天给别人当电灯泡子都觉不出来。”江河水对他说话一向都不拐弯。
“哎吔我的哥哟,你就别糟践我了行不?来来,抽根烟再说。”小林子虽怕江河水损落他,但早就习惯了,从不介意:“你不是说有急事儿吗?说,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你就往好里猜吧。”盛祥云提醒他。
尽管是好事儿,可小林子思来想去就是不上道儿。最后他一脸诡秘地两手一拍,对着苏春艳将竖起的两根手指碰了碰,“莫非是你和我哥都耐不住啦?想破镜重圆?让我再当回电灯泡子?”他把几个人都猜乐了。
“没正经的玩意儿。”苏春艳瞪了小林子一眼,转而又冲江河水大声说道:“啥破事儿啊?就别让王八犊子瞎猜啦、行不?”
江河水示意盛祥云告诉他。
“晚上下班时,我碰见随书记啦。他说他闺女过几天就回国,让二哥带着小随缘去接机。二哥说让你去。”盛祥云说。
“大随缘?”小林子脱口而出,可脸上却不显丝毫的喜气,反而皱起了眉头。几年前,他煞费心机地给她写过几封热情喷薄的信都石沉了大海;好不容易盼来了回信,她却说自己有男朋友了,即使没有与自己也不合适。这不仅让他颜面扫地,而且自尊大伤。不就是一个市委书记的女儿嘛?有啥牛叉的?他当时就对江河水这么恼羞成怒地说。从此,一个梦中天使便渐行渐远地淡出了他记忆。
“人家随书记不是指名道姓的让你去嘛?我去,不合适。”小林子对江河水使劲儿摇了摇头。
江河水先是瞥了他一眼,随即又看着他:“我这不是给你创造机会嘛—你也别太小家子气。人家不就是几年前在信里扎了你一下,那时候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吗?行啦,我看你俩儿挺合适,这么好的姑娘上哪儿找去?你要是把她整到手,哥的脸上都挂粉儿。”
“快拉倒吧,人家早有对象了。”小林子说这话极不情愿,心里多少还有点儿醋溜溜的。
“扯淡。随书记前些日子还跟我唠过这件事儿,人家是一心为了学业。”江河水说得颇肯定。
“就是有能咋的?这河里的鱼历来就是大伙钓,谁钓着算谁的。市委书记的闺女又咋啦?我老弟那也是一表人才、重量级的大款。现在有几个明星不傍大款的?只要趁钱,岁数多大都不封顶。”苏春艳尽其所能地鼓励小林子。
盛祥云也知道小林子时常去夜总会砸钱,作为姐姐又不好深说,就希望他能早点儿成个家收心过日子,于是附和着说:“就听哥嫂的,试试看,兴许行了。”
小林子被说得有点儿动了心,仿佛又拾回了当年的那种感觉,想了片刻对江河水说道:“这样吧,咱俩一起去,大不了算是给她多撑个面子。把小随缘也捎上。”
江河水略加思索,“我去可以,但小随缘万万不能去。”
“那有啥呀?不就是管她叫声妈呗?”小林子蛮不在乎地说。
“管她叫妈,管我叫爸,你就不怕我占了你的便宜啊?”江河水说完噗呲一声笑了。
“那你能占着啥便宜呵?就像你老早自己说的,要让咱俩儿往那儿一站,妈的连猪都知道先拱谁。”小林子既得意、又自信,并且把几个人都给弄笑了。他又接着说:“再说啦,你是小随缘她爸,那我还是她爹呢。”
“你再是爹不也是干的嘛。”江河水说完又笑了。
“干的就干的,我都不在乎,你还在乎个啥?一起去!随书记都让小随缘去,那咱就谁也不用在乎啦。”小林子很明显还带着几分酒意。
几个人说着、笑着,谁也没觉得时间已过十点了。
这时房门被推开了,小随缘微笑着、一声不吭地走到江河水的面前,揪住他的耳朵轻轻说:“爸爸,奶奶、爷爷让你们早点儿睡觉,说明天还要上班哪。”
苏春艳一把将小随缘揽进自己的怀里,捧着她的小脸蛋儿:“看着我,叫妈妈?”
小随缘一点也不陌生,两眼睁的大大的、炯炯有神:“你不是我妈妈,我妈妈比你漂亮。”话说得很认真、很轻,不乏顽皮。
苏春艳佯作生气的样子,“小东西白疼你啦。”她说着,心里难免有所感触—毕竟曾经一把屎一把尿地善待过她,也因为她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
散伙的时候,小林子和盛祥云都劝苏春艳留下来。苏春艳圧根儿也没打算要走,有很多话想跟江河水说。一年多来,她和他几乎天天都见面,但真正在一起、像今晚儿这样的时候并没几回。两人也曾谈过复婚的事儿,但每每都以江河水长嗟短叹后无果而终—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盛祥云姐弟俩拽着小随缘,把门“砰”地一声带上后就进了老两口的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