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羊毛》
文/碎玉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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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了好些力气将所有工具材料搬进车里锁好,谈婕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天际。
层层叠叠的乌云遮住日光,厚重的墨色将晴空的蓝调涂抹得彻底。不知从哪处吹过来一阵风,山顶的树叶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场面有种说不出的阴郁沉闷。
盯着这一幕停顿半刻,谈婕忽然来了兴致,仓促翻起呢大衣的口袋,拿出手机。
相机还未点开,锁屏上方划过一条新消息通知。
预览处躺着两行小字。
“谈同学,我看了国内榕城的天气预报,今天有特大暴雨,最好别出门。”
发送者是谈婕的好友林绛。
她向来消息灵通,哪怕身在异国他乡,仍旧对榕城的天气状况了如指掌。
唇边扬起笑意,谈婕随手点开对话框,拍下面前黑云压境的景致,指尖轻触屏幕发送。
紧接着,林绛秒回了三个问号。
“谈同学,我没和你开玩笑。”
生气.jpg
“放心,我正准备回去。”
见她认真,谈婕不再揶揄,发了条语音报平安,收起手机坐进车内。
扭动钥匙,踩下油门。
“轰隆——”
接连不断的雷声在耳畔炸响,空中落下一道道泛着紫光的闪电。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雨水倾盆般涌出。
车前的雨刮器忙碌运作,断了线的珠子在车窗跳跃。
眨眼间,滂沱山雨如期而至。
想过这该是榕城雨季末端最为盛大的一场谢幕,可谈婕还是没有料到,疾风骤雨搅弄一处,来得这样凶猛而热切。
她一时有些招架不及。
眸光瞥向左右后视镜,入目尽是空空如也的大道。
这山路本就人迹罕至,若不是有写生和摄影的需要,基本没人会来。
四周空荡荡的,天色暗沉如墨,路上只有她这两盏车灯。
像是什么低成本的国产恐怖片开头。
莫名的孤寂感缠上心头,谈婕忍不住抓起放置在副驾驶的一个小熊玩偶,放在小腿上。
这不算是个好习惯,但令她安心。
手机铃声在车中突兀地播放,谈婕拧眉看向联系人的备注,是一串号码,没有名字。
她却记得清晰。
国外留学那些年,多少个日夜,谈婕控制不住地输入这串号码,纠结良久,终究不敢按下拨打键。
配合着外面电闪雷鸣的风暴天气,谈婕心烦意乱。
过了一会,电话自动挂断。谈婕还未松口气,下一通紧随而至。
思索之下,谈婕还是接了。
“妈。”她低低开口。
电话那头,半山别墅的顶层落地窗前,冯若琳修理着指甲,慢条斯理地开口,“小婕,下午我给你安排了相亲,记住,必须要到场。”
闻言,谈婕面不改色地回复,“我工作忙,最近恐怕没有时间。”
冯若琳却毫不在意她的借口,直言道,“对方是余家的小儿子,和你爸爸公司也长期保持合作。所以小婕,你就算再忙也得过来,千万不能耽误家里的生意,知道吗。”
“知道了……”谈婕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指节发白,“我会尽快过去。”
自从回国,冯若琳像是突然想起来自己有谈婕这么个女儿,开始拼命为她安排各种相亲。
多讽刺。
她孤身在外求学的那几年,家中不闻不问。
现在,大抵是见她还有几分价值,便又迫不及待地换了脸孔。
可她偏偏……不能拒绝。
在没拿到她想要的东西前,谈婕无意和冯若琳产生正面冲突。
世事无常,先前在山顶拍摄出极好的作品,她高兴得恨不得现在瞬移到家中进行后期处理。
接到电话后,心情宛如过山车般跌落谷底,再也没了兴致。
就在这个微微失神的档口,车子的轮胎压过雨水浇灌的湿润泥土,一瞬间打滑失去方向。
谈婕反应不及,仅剩的力气让她双手死死扣住方向盘,瞳孔紧缩。
遭了。
意外来得太突然。
一切都显得猝不及防。
视线失焦,车子撞向路边的树。
谈婕的身体失去知觉,右手胡乱地向外摸索着。
她的小熊呢?
没找到。
兴许是掉在地上了。
谈婕没拿到想要的,倒是不慎碰倒了副驾驶上摆着的一排颜料。
冰凉的液体沿着指缝滴落。
鲜红的色调,乍一看有点恐怖。
车前的挡风玻璃尽数碎裂掉落,虽有安全气囊的保护,可身上裸露的皮肤还是不可避免的受了伤。
那些细小的伤口她尚且受得住,但额头和脖颈处的尖锐疼痛让她几乎窒息。
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模糊视线。
谈婕拼命睁大双眼,试图将不争气的证据收回。徒劳后才发觉,这并非她胆小。
只是太疼了。
手机从口袋中掉出,落在脚垫上。屏幕亮起,上面是林绛的消息。
“安全回去了吗?”
“谈同学?谈姐姐?”
“你这样我很担心的啊喂!!”
……
车内,秦牧小心翼翼地踩着油门,低声提醒,“纪总,雨下得这么大,我们恐怕不能如期到达目的地。”
说罢,他神色忧虑地透过视镜看向后座的男人。
纪燎面色如常,目光专注地望着电脑屏幕。长指敲动键盘,空旷的车内时不时传来浅浅的声响。
“不急。”
暴雨天最易出事,更应打起十二分精神。
视线随意扫落,秦牧被一处变故吸引。
那是通往附近雁山的唯一路径,平日很少见到人影。
路上此刻停了一辆车。
不对……
秦牧定睛看去,惊呼道,“纪总,前面有辆车似乎出了意外。”
纪燎掀眸看向前方,看清状况后,男人微微蹙眉,“先去报警。”
秦牧点了点头,迅速拨通号码,向接线员说明情况。
“请问现场目测有没有人员伤亡?”
纪燎出声提醒,“过去看看。”
驱车来到事故现场,秦牧观察着周遭的状况。
“出事的是司机,一个女人。前挡风玻璃全都撞碎了,保险杠和前面的大灯无一幸免。估计伤得重,流了很多血。”
沟通结束,秦牧开口询问,“纪总,那我们就在这儿等着?”
作为交通事故的目击者,他们一时半会无法离开。可这样一来,原本推迟的会议恐怕得直接取消了。
秦牧有些拿不准纪燎的秉性。
片刻后,男人的嗓音响起,“下山等。”
声调平淡,听不出喜怒。
秦牧松了口气。
没迁怒他就好。
他准备着调头,“这女人真是倒霉,我走过去的时候瞧见她身边放着个小熊玩偶,年纪应该不大。车里散落着一堆颜料、雕塑之类的东西,八成是搞艺术的。”
倏然,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停止,车内顿时陷入一片冷寂。
秦牧试探着叫了声,“纪总?”
没能得到答复。
下一刻,纪燎竟毫无预兆地打开车门。
“纪总,伞、打伞!”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秦牧后知后觉地抽出雨伞,顾不上思索缘由,直接撑开追了上去。
雨幕里,纪燎定定望着眼前的人。
竟然真的是她。
他疾步走上前,试探性地唤出那个许久不念的名字,“谈婕?”
尾调轻颤。
谈婕的思绪陷入困顿,脑海如同一团浆糊,无力挣扎。
人声落在耳边,她尝试张口回应,却只能吐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词,“救、救救我……”
睁眼的频速越发变慢,恍惚之间,她看到一张男性的脸出现在视线里。
谈婕认不出名字,无端觉得熟悉。
是谁来救她了。
大约只是幻觉在作祟。
纪燎原本尝试打开车门,但考虑到谈婕的人身安全,容易引起二次伤害,只能作罢。
车里的女人状况不容乐观,下半身全是血,有些从指尖流落,更多的聚集在脚边,留下一小滩猩红的血渍。
纪燎全身被雨水浸湿,发丝凌乱,有些狼狈。
秦牧忙为他撑伞。
纪总似乎认识这位伤者。
视线向下游移,纪燎一只手搭放在车门边。那里原是一块玻璃,现下碎裂成渣,断口处锋利无比。
可纪燎似是并未察觉到疼痛,纹丝未动地立在原地。
男人眸中翻滚,晦暗不明。
这样怪异的反应,秦牧多少感觉出一点不对。
默默撑伞,应当比直接询问要好些。
当地的救援队伍来得及时,很快便将谈婕救了出来。
女人躺在担架上,生死不知。
有人走到纪燎身边,“请问你们谁是打电话的那位?”
秦牧回应,“是我。”
对方又问,“你们和伤者认识吗?这只是例行询问。”
秦牧不太好回答问题,于是看向纪燎。
“不认识,只是路过。”
他似乎已经恢复如常,眼中蒙着雾气,淡漠疏离。
那人点了点头,“行。后续调查可能需要你们配合做个笔录,最近不会离开榕城吧?”
秦牧接话,“不会。”
这场雨下了几个小时,却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
“这边暂时没事,你们有事就先去忙吧,别在外面淋雨了。”
秦牧转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纪燎。
突如其来的变故耽搁了太久,现下也该是离开的时候。
“她有事吗?”转身时,纪燎突然出声。
救护车上,护士正忙碌着,随口应道,“等检查结果出来后我们会通知伤者家属。”
男人没再说什么,回到了车内。
秦牧赶忙跟上去。
身后,救护车里躺着的谈婕艰难睁开眼。
远处停着一辆黑色汽车。
后窗隐隐映出男人的背影,谈婕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只能瞧见下方的一行车牌号。
随后,意识再度被模糊笼罩。
谈婕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她抬眼望去,前方坐着一个女生。
听到她这边的动静,女孩忙放下耳边的手机,“小羊姐,你醒了。”
望着这张面孔,谈婕定定思索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回一点记忆。
面前这位是谈婕回国后线上招的小助理,负责帮她打理自媒体账号。
“小羊”是谈婕账号的昵称,某种程度上讲,也是她的互联网身份牌。
这些年,她陆续将创作的艺术相关内容发布到社交账号上,在互联网上小有名气。
前阵子,谈婕的几个作品接连爆火,人气水涨船高,各路广告商接踵而至。
她实在厌倦一来二去的对接,因此找了位助理帮忙分担。
“小羊姐,你还好吗?”乔蕙适时递上一杯温水,望着谈婕苍白的唇色,面露担忧,“我接到电话就赶来了,没想到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医院。”
面试过后,谈婕和乔蕙约好月底面谈。大抵是医院方误会了,竟将事情通知了乔蕙。
谈婕勉强扬起一丝笑意,“谢谢你愿意来看我。”
“我问过医生了,上半身都是皮外伤,只有右腿这里轻微骨折。不过你放心,我之前也遇到过类似的麻烦,安心养一阵子就好。”
说罢,乔蕙将谈婕的手机放在她枕边。
她昏迷了大约三日,手机里的新消息溢满屏幕。
林绛的语气最为焦急,“谈同学,不要再玩消失了好不好?我真是恨不得从这边飞回来看你!”
“你怎么连动态也没更新啊?不会真出事了吧。”
......
诸如此类的消息,林绛反反复复发了很多。
谈婕看得眼热,刚想打字回复,指尖划动至聊天框底部,上面赫然写着:“等下!你是不是看到纪燎那条新闻了?早知道我就提前给你打预防针了……”
谈婕呼吸轻滞,握住手机的五指微微收紧。
她该有多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这些年,她在各个国家和地区间辗转,脚步从未停歇。
若不是林绛提起,谈婕恍然意识到,她好像真的快要忘记了。
“我没事。”
“出了点意外,受伤修养中。他的事情,我不清楚。”
还有一些广告商的邀约,谈婕也一一说明情况,
剩下一个未接电话。
谈婕回拨过去。
对方直接挂断。
她面无表情地删去通话记录。
相亲一事,在某些人眼里,甚至胜过她的性命。至于所谓的虚无缥缈的自由,多半在他们眼里成了空谈。
倒是讽刺。
***
谈婕休整了近两月,医生说她运气好,恢复得快,这些日子便能自如行动了。
乔蕙顺势接手了商务对接的工作,顺便帮助谈婕打理账号。
谈婕出手大方,待人和顺,乔蕙也并非锱铢必较,二人一拍即合,一切顺利进行。
“小羊姐,这是ves艺术节的邀请函。”乔蕙神采奕奕,语气中夹杂着难以掩饰的激动,“我就知道,你的作品一定能赢来更大的舞台和掌声!”
ves艺术节起源于上个世纪,时至今日已经成为当代最具影响力的艺术展览之一。展会云集国内外知名艺术家,得到邀请的人,无疑在各自的领域取得了重要成就。
近年来,ves艺术家向青年艺术家抛出了橄榄枝。当然,筛选要求也是极其苛刻的。
看实力,也看眼缘。
谈婕得到这个机会,实属意外之喜。
她不由得开口,“看来你是我的福星。你一来,我就得到了进入ves的机会。”
乔蕙笑了起来,双眼弯成月牙,“那你可得请我吃饭!”
榕城,鎏金花园。
金碧辉煌,灯火摇曳。
这里是此次ves艺术节的举办地。
谈婕腿伤未愈,乔蕙站在她身边搀扶着,防止不测。
她刚到场,便有人走过来,热络地与谈婕聊了起来。
“谈小姐,你好。”
“之前与你合作,遗憾没能见面,今天总算见到本尊。”
秦诉闻低眉浅笑。
谈婕礼貌地与他握手,“秦先生,很高兴与你见面。”
两人曾在外地共同创作了一件作品,只是碍于谈婕行程冲突,只能由秦诉闻将初期半成品雕塑寄过来,谈婕再对其进行精细塑造。
二人闲谈几句,只听背后传来一道声音,“谈婕姐姐,是你吗?”
这声音乍一听很是陌生,谈婕回身打量说话的年轻女子,迟疑地开口,“抱歉,你是哪位?”
没成想,女人听到她这样问,面露惋惜之色,“姐姐,今天爸妈都不在,不用这样的。”
提到爸妈,谈婕立即反应过来。
原来是她这位鲜少谋面的妹妹,谈颂。
谈婕唇边笑意不减,“就是因为爸妈都不在,我才记不得你,毕竟你我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对于家里这些人,她从不留半分情面。
谈颂低下头,神色不明,“好吧……姐姐,我祝你和余家公子相处愉快,早日成婚。”
……神经病。
谈婕没理她,兀自转身,向秦诉闻表达了歉意,准备离开。
临走时,秦诉闻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谈小姐这是好事将近了?”
谈婕轻嗤,“不知道呢,还没见过面。”
她这边刚走,谈颂的声音再次从另一边浮了上来。
只是没有和她交流。
谈颂和几位业界知名的老艺术家谈笑风生,偶尔恭维几句,保持着应尽的礼貌。
谈婕从前在母亲冯若琳口中听说,谈颂师从国画泰斗,作品颇具神韵,年纪轻轻便在国画圈子内崭露头角。
现下正是宣扬传统文化的时候,她来到这里也是自然。
今日展出的作品皆是佳作,谈婕与乔蕙在各个展馆间来回游走参观。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展馆内的人少了许多。乔蕙注意到路人纷纷向鎏金花园的前厅走去,不禁拉了拉谈婕的手臂。
“小羊姐,大家都去了那边,不如我们也去瞧瞧。”
谈婕点头同意。
许是有珍贵的作品展出,吸引众人前去。
两人穿过回廊,来到前厅,却见人群簇拥着的并非什么艺术品,而是一个人。
男人身形颀长,暗色的西服更显气质出众。谈婕低声向乔蕙道,“这是哪位艺术家?明星?”
旁人见状,出声提醒。
“这是国内承办ves艺术节的主办方代表,纪家那位回归不久的大少爷,纪燎。”
谈婕怔愣了足足半刻,才后知后觉地听见自己口中的声音,“哪个纪燎?”
没等人回答,眸光里,男人缓缓转身。
耳畔一切杂乱声响尽数消弭,只留那人一句——
“还能有哪个纪燎啊,整个榕城,怕是翻不出第二个。”
无需别人解释。
谈婕已然窥见他的面容。
前厅呈半开放式,初秋时节,有风过眉。
几缕碎发垂落眼睫,遮住视线。
纪燎正与人交谈,察觉到异样,陡然掀眸。
许久未曾触及的目光,再度交织在一处。
猛烈、滚烫。
侵蚀理智,搅弄心绪。
谈婕心跳失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