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金羊毛

屋内,冯若琳高声提醒,“在门口站着做什么,赶紧进来。怎么,看到你舅舅来了,高兴糊涂了?看不成俩,你和你舅舅这么亲......”

“闭嘴。”谈婕向来不与人争口舌,现下却像是变了一个人,猛地推开冯尧,疾步走进家中。

冯若琳原本还在把玩着自己腕上的珠宝,见此情形,愣了一下,旋即怒道,“大晚上的发什么疯,你爸爸还在这儿呢。”

谈风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眼神颇为嫌弃。

谈婕耐着性子向冯若琳伸出手,“不是说要把东西交给我吗,现在我人也到了,你也该履行承诺。”

“急什么,今天你舅舅好不容易回国,我们自然要好好招待。你当年在人家那边住了那么久,难道不该有所表示?”冯若琳慢条斯理地招呼楼上的谈颂下来吃饭,丝毫不在意谈婕的表情。

无奈,谈婕暂且坐在角落。

紧接着,舅舅冯尧也向她走了过来,笑眯眯的模样,若是旁人看来,定觉得此人温顺和善。

只有谈婕清楚,人若是生出恶念,远比表面看上去还要脏得多。

饭桌上,谈风端起酒杯,与冯尧隔空相敬,微笑道,“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岁数虽然涨了,相貌却没什么变化。”

“我这把年纪了,难道还能年轻十八岁不成,”冯尧大笑几声,目光瞥向闷头吃饭的谈婕,“倒是我这个侄女,真可谓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啊。”

谈婕手里的筷子磕在餐盘边缘,发出清脆而不合时宜的声响。

对面的谈颂低声道,“姐,舅舅难得回来,你别把在外边的情绪带到家里,好吗?”

她是会说话的,短短几句调转重心,让谈婕独自成为众矢之的。

果不其然,冯尧闻声,略带疑惑地转过头问道,“怎么了,是工作不顺利还是感情不合适,都可以和舅舅倾诉。还记得你十几岁初次到我家......”

“你们没和他说我跟纪燎的事?”谈婕眸色冰冷,看向在场每一个人。

谈风瞪她一眼,“我们说话,没有你插嘴的份。”

冯若琳也随声附和着,“我们这不是想等你到了,再一起将这件事情告诉你舅舅吗,不用着急。”

冯尧哦了一声,“纪燎,这名字我有印象,当初寄住在我们家的那个留学生。小婕,我记得你们后来分手了,难不成如今旧情复燃了?”

说着,他还笑出声来。

“您是说,纪燎在国外留学的时候,与你们曾住在一起?”

听到冯尧的话,谈颂不可置信地惊呼出声。

曾经有媒体尝试深扒纪燎早年的个人经历,怎料纪家对纪燎信息的封锁密不透风,无人得知他具体就读于哪个国家、哪所学校。

就连留学的这点传闻,也是从纪燎本人为数不多的采访中挖掘出的只言片语。虽然少,但从纪燎在商业会议中与外国人交流时使用的流利口语中不难看出,的确属实。

这些谈颂知道,谈家父母身处富人区的底层,自然也能听到些闲言碎语。

不过,纪燎留学期间选择的寄宿家庭竟然就是冯尧夫妇,实在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这副表情,难道是我认错了?小婕,你们说的纪燎和我想的不是同一个人吗?”

冯尧伸手便要去摸谈婕的手腕,被女人迅速躲开。

谈婕对着一家人招架不来,索性直接承认,“是。早在六年前,我就和纪燎在洛亚尔见面了。当时他还只是个普通学生,没现在这个纪家大少爷的身份。所以,我和他谈了一场恋爱,最后以分手告终。”

“当年我把他甩了,纪燎估计得恨死我了。现在的他,恐怕会狠狠报复我,以及一切和我有关的人。现在,各位满意了吗?”

其余在场四人陷入沉默,空气寂静得可怕。

直到冯尧满腹狐疑地开口,“纪家大少爷?这么说,纪燎的家境还是很好的,并没有当年我看见的那样窘迫。”

冯若琳拍了拍桌子,对自己这位常年居住在国外而不熟悉国内豪门的弟弟翻了个白眼,“何止!他可是顶级豪门的继承人,与我们这种小富之家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寻常人如果想要与他攀关系,不知道要付出多少时间和金钱。没想到啊,他居然住在你家,还和谈婕有那种关系。”

说着,妇人看了眼谈婕,眸中情绪翻转,不知在酝酿些什么。

谈颂突然幽幽来了句,“你们明明已经分手,可如今偷拍的亲密照已经满天飞。姐姐,你的运气还真不错。”

“既然你喜欢,这份运气就给你好了,”谈婕不在客气,破罐子破摔般的口吻出声质询,“你们也知道纪家二少爷那位前女友的下场吧?如果愿意,我们可以一起。”

紧接着,她语气凶厉地对冯若琳说道,“反正迟早是要各寻出路的,为了防止以后东躲西藏互相难以见面,东西给我。”

冯若琳的脸色变得尤为难看,而后转头看向谈风。

谈风比她要平静许多,手指不自然地敲打着桌面,沉浸在思索之中。

这时,冯尧忽然提到了贺潜,“你哥哥如今正在国内,你们应当见过面了。”

明面上,贺潜是冯尧的儿子,可两人连姓氏都不甚相同,更别提亲缘关系了。冯尧原来在国内做生意,早年赔了许多资金,自此债台高筑。为了躲避国内的债主,他想尽办法逃到国外。没想到,遇见了贺潜的母亲琳达。

琳达的祖父是发明家,拥有个人专利,公司收入颇丰。两人相恋不久后奉子成婚,最终选择步入婚姻的殿堂。

当然,琳达有一个要求。

那就是孕育的孩子需要随琳达在国内的姓,名字可由两人共同商定。

这才有了贺潜这一名字。

既提到贺潜,谈婕便回应道,“见了,他现在过得很好。”

离开他这种人,一定会更好。

谈婕在心底悄悄祈愿。

谈婕无意回话,可冯尧却对此穷追不舍,“我倒是听你哥说,你们两个关系好得很,经常探望彼此。舅舅也是照顾了你那么些年的,也没见你对我有所表示呢。”

他咧开嘴冲着谈婕笑,一双眼睛微微眯起,简直与十多年前的夏日如出一辙。

令谈婕干呕不止。

“你说这些话,自己不觉得恶心?”谈婕不想和他们起正面冲突,可有些话不得不提。否则,罪恶会像藤蔓向上滋长,直至有一天达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而她,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低垂着眸,生怕哪句话说错就会被赶到冰天雪地里无家可归的小可怜。

听到她难得尖锐的反击,冯尧却像是根本没有感受到似的,反而兴味盎然地望着谈婕,竭力从她脸上捕获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孩子长大了,知道躲着长辈了,舅舅可以理解。只不过......”冯尧双手抱胸,口不择言,“你那个时候年纪尚小,没有分辨事物的能力,轻易将自己的清白交给其他男人,真是可惜了。”

谈婕已经处在脾气暴烈的边缘。

她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如果你们今天摆了这场鸿门宴只是想在我面前找到一些存在感,那还是不必费心了。大难临头各自飞吧。”

撂下这段话,谈婕起身要走。

“等一下。”谈风骤然出声,谈婕没打算理会,已经来到门口。

“小婕,你难道忍心看着我和你妈妈白手起家的产业被纪家尽数吞没吗?”

记忆里,谈风从不提有关母亲的事。

这还是第一回,他将公司从起步到发展的过往和盘托出。

谈婕心底泛起浓浓的酸涩,若是母亲能活到现在,也该看到公司壮大的盛景。

看来,谈风并没有忘记,只是平日不愿讲出来罢了。

这时,沉浸在回忆中的男人突然换了语气,没来由地道了句,“如果你跟了纪燎,对于公司而言会是一大助力。小婕,这也正是你妈妈所希望的,愿你得到幸福,愿苦心拼搏的事业有所成就,两全其美。”

紧接着,是冯若琳劝说中夹杂着威胁的话语,“如果你能搞定纪家,你妈妈在天之灵,也会开心的。届时我再将你亲妈的遗物交给你,了却你从小到大的一桩心愿。”

何其讽刺。

冯若琳与谈风明知道谈婕有多想拿到母亲的生前物品,也理解谈婕对母爱的向往是多么强烈。

可他们不仅没有施舍一丁点的温情,反而将她的弱点当作肆意伤害的武器。

一个是相处多年的亲生父亲,一个是儿时朝夕相伴的继母。

谈婕觉得好疲惫,连掉眼泪的力气都没有。

“那你们觉得,我愿意吗?”越到此时,谈婕超乎寻常的冷静,冷冷望着在座几人。

“无论怎样,为了谈家,你都要尽力一试。而且,因为你闹出的丑闻,整个谈家都被架在火上烤。谈婕,我们养育你二十多年,难道你真想看着全家跟你一起陪葬?”

说话的是父亲谈风。

远处惊雷轰然响起,本就灰蒙蒙的天空骤然划过几道暗紫色的闪电。

几个小时前,车内播放的天气预报中提到,这将是榕城秋冬交际的最后一场暴雨。雨期结束,冬至便会降临。

望着室外沉闷阴郁的天气,谈婕动作机械地拎着包离开家。

与此同时,暴雨排山倒海般降临,豆大的雨珠从天边砸落,溅起一朵朵雾白水花。

出门前,谈婕并未带伞。

谈家住在郊外别墅,即便是打车也要等上许久。

雨水打湿全身,长发缠绕成一股,紧紧黏贴着皮肤。睫毛垂坠着水滴,压得谈婕睁不开眼。

气候潮湿,她的腿又开始隐隐作痛。

艰难地扶着腰走到附近的候车亭,谈婕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冰冷与温热在眼角交织着,泪水与雨水混在一处。

她走到角落里拿出手机,指尖滑动着屏幕,按下烂熟于心的号码。

通话背景音响起,谈婕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默默等待着对面的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清冽的嗓音落在耳畔,“谈小姐考虑得如何?”

谈婕狠狠咬住嘴唇,直到铁锈味钻入口腔,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电话被接通了。

她只要随便开口说些什么,他便会回应。

“你在哪里……我现在去找你。”谈婕尽力伪装出镇定自若的模样。

纪燎听到她那边略显不稳定的声调,夹杂着大雨瓢泼的响动,微微皱眉。

“给秦牧发定位,他会去接你。”

“不用,”纪燎话音刚落,谈婕一口回绝,“天色这么晚了,别麻烦他。”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态度也有些反常,谈婕扯起嘴角,“工作之余,也得有自己的空闲时间啊。”

“……嗯。”纪燎最终还是同意了,将住处的地址以短信的形式发给谈婕。

挂断电话,谈婕擦拭着布满水渍的手机屏幕,等来了出租车。

司机望着后视镜里满身狼狈的谈婕,惊讶道,“小姑娘,下这么大的雨一个人跑到这里做什么?话说这地界不是富人区吗,我还没见过哪个人是打车离开的。”

他似乎猜到了什么,有些尴尬地挠挠头,转移话题,“回家可得好好休息,淋了雨很容易生病的。”

谈婕没有开口,车内寂静无声。

来到目的地,司机望着眼前庞大的建筑群,不免感叹,“这里和刚才那富人区完全不是同一个级别的,要不是载你过来,估计我这辈子都没机会见。”

门口有安保拦下车辆,要求谈婕表明身份。

谈婕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我是来找纪先生的。”

安保上下打量着她,“你是谈婕谈小姐?”

这也不能全怪安保认不出。

毕竟,如今的谈婕经历大雨摧残,状态着实显得不太正常。

她点点头,“是我。”

说着,还扬了扬手里的证件。

安保应了一声,开门放行。

终于,谈婕来到了纪燎的住处。告别司机,她抬手覆上门。

大约是有专业安保人员的缘故,这里并未设置任何密码。谈婕轻轻一推,客厅的一切尽在眼前。

这里宽阔明亮,站在落地窗前极目远眺,景色宜人,美不胜收。

谈婕弯唇,忍不住想笑。

眼睫却又垂下几滴泪。

纪燎这种人,当年竟然还要纡尊降贵与她同挤一间阁楼,在不足他身高的小床上与她相拥,实在是委屈了。

那大抵是他人生中最憋闷的时光。

地面打扫得一尘不染,谈婕浑身是水,也不敢到处乱走,更不方便坐下,只好双膝撑地,跪坐在小腿上。

她给纪燎发了消息,“我到了。”

男人没有回复。

过了不久,门被人打开。

纪燎刚一进门,见到的便是女人跪在地上昏昏欲睡的模样。

她穿了件深色的大衣,由于沾了太多水,牢牢箍着身体。头发胡乱地挽在一起,几缕发丝钻出来,贴着侧脸。

单薄纤瘦的身子仿佛早已无法承受,前后晃动着,似断了线的风筝般摇摇欲坠。

他脸色极差,阔步走上前,手背贴着谈婕的额头。

重逢这么久,他第一次说了重话。

“谈婕,把自己照顾成这样,想死直说。”

谈婕有些神志不清,但还是透过他的声音辨认出面前男人的身份。

“纪燎……”

她抬手想去抱他,手腕却被人控制住,纪燎冷淡的嗓音再一次响起,“在外面淋雨有意思吗?”

她摇了摇头,半眯着眸,“想、见、你。”

手上的压力瞬间消除,纪燎将人松开,“那你,应当已经想好答复了。”

谈婕睁眼,望着他深邃的眉眼,苍白的唇贴了上去,她语气轻颤,“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