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寅时开始秦府中的嫁妆便一箱一箱地往外搬,一直到卯时都没收拾完。
来协办的礼部侍从不免议论,说起如今宫里的庄妃和德妃进宫的时候皆没有这种阵仗。
春雨凉寒,秦家便给侍卫和太监们每人派了一顶斗笠,倒是没让人淋湿。
那边睡梦中的秦玉柔先是觉得自己的脸一阵生疼,然后脚下被塞了一个暖袋,她舒服地踩了两下。
她能听到真儿一遍又一遍地唤着自己,可眼皮太重了实在睁不开,直到有人打开窗户,雨声清晰,她才睁开眼睛。
“还在下雨啊。”她听见窗外的雨声,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失望,“本以为能看一回外面热闹的大街,没戏了。”
真儿见她醒来,将铜镜转向她,安慰道:“听说宫里头是有秋猎的,而且还有皇家行宫,日后定有机会能出去。姑娘您今日的妆特别好看,快瞧瞧。”
红珊瑚镶金步摇光彩夺目,远黛眉下一双巧目流转,眼尾微挑,可惜不过一会儿眼睛就又闭上了。
秦玉柔双手托腮不肯睁眼:“既然还在下雨,外面便也没人看,你们随意些,我再睡会儿。”
身后好些宫中来的嬷嬷和婢女闻言面面相觑,心道这秦三姑娘也太不重视了些。
可人家实在美得无法言说,略施粉黛就已经是最好颜色,肤若凝脂,眉眼如画。美人闭眼的时候带着娇柔,这刚才一睁眼却全是无辜纯真,实在妙哉。
真儿拿她没办法,却听门口有治她的人来了。
“小姐莫说这话,入宫这一遭可是大事,绝不能低人一头。”
约莫四十岁的妇人打量着屋里屋外,秦府奴婢们见她进来都躬身称呼了一声“萍姨”,这边是秦母选定的要陪秦玉柔入宫的嬷嬷。
严萍点头,侧身只给秦玉柔问了安,左右查看了一番妆容嫌太过素净,又瞧着秦玉柔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心中急切。
“这回同入宫的可不只有姑娘你,还有英国公家苏氏姑娘,兵部侍中曹家姑娘,姑娘在大选的时候可都是见过的,这两位样貌出众,您必须上心些,不能如上次那般荒唐了。”
想起上次大选那日的兵荒马乱,严萍就心有余悸。那日也是早早起来收拾的,而她们这姑娘化完妆就趴桌子上睡了,结果脸上的妆全印在了袖子上,眼妆唇妆全被蹭掉,她们在马车上一路改妆,差点要酿成大祸。
“萍姨。”秦玉柔娇嗔地打断她,“还有多少时辰,您怎么亲自过来了,可是前厅有什么事?”
“姑娘你别想蒙混过去,今个最重要的事就是让您美美地进宫,这平日里能让您睡到三竿,可今日不同,必须拿出秦家贵女的气势来,您就别睡了。”
秦玉柔见如何撒娇都不行了,只能认命地睁开眼睛,瞧着其余人憋着笑给她再上了一层花钿。
“这世上真该研制一种能让人睡少点的药,这样我便能天天按时醒来,是不是啊真儿?”秦玉柔迷迷瞪瞪地说着,又惹得周围一阵轻笑。
严萍咳嗽着打断他们主仆之间的口无遮拦。
面对这样的姑娘,不仅严萍心累,临行前秦母更是操碎了心,一遍遍嘱咐着要处处行礼,处处问安,她父亲则是让她赶紧上轿子,雨太大,莫要误了入宫的时辰。
轿子晃晃悠悠地被抬了起来,下人却见自家老爷快步走到了轿子旁。
秦玉柔合着眼忽然听到很轻的一声呼唤。
她刚想撩起帘子,就听秦丘低声说道:“秦家不求你荣宠一身,只求你安稳诞下皇子,保我秦家百年无虞,你可懂?”
秦玉柔顶着满头的金玉点点头,反正要进宫了,便让二老安心吧。
当她以为这就算了的时候,随着轿子的移动,老人的声音夹杂在雨声里,断断续续传来:“好好保重,莫要调皮,一定要平平安安,无论你做错什么,爹都帮你担着,你一定要……开心啊。”
他们等这天的离别已经等了三年,这三年里她听得最多的是争宠和皇子这类字眼,原本以为便也就如此了,但到最后这番话却直击秦玉柔的心。
她和她这权臣爹的情谊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父女一场的故事里其实还是有很多温馨画面的。
她探出头来,看见她爹淋着雨扶着车窗,一时很想哭,只能忍住,不然严萍会因为她破坏了眼妆而疯掉。
秦玉柔拍了拍他爹的手:“老秦,你也别太累,为了皇帝不值得哈,我会好好的,你和娘也要好好的……不要担心。”
轿子走出华巷,秦丘也止住脚步,小厮赶上来重新在他头顶撑起伞。
雨水从年过五十的老人眼角滑落,从前想哪家大家闺秀会这样喊自家老子,他便一遍遍纠正,一遍遍斥责,但如今她这么一叫,他心里难受得疼,以后不知道还能听几句“老秦”这称呼。
他这小女儿从前没少挨打,不爱读书也不是什么淑女,品茶会赏花会斗诗会没去过,但是乔装打扮去城里吃喝玩乐倒是门清,平日里懒散好吃就罢了,还被一家子哥哥姐姐宠得无法无天,但饶是如此,却比谁都直爽、善良和勇敢。
这样如鸟儿一般的女子,不适合后宫,他已经开始心软。
车顶被雨敲的“啪嗒”响,唢呐吹不响,鼓也哑了声,马车外面的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秦玉柔期待许久的府外风光被大雨浇了个七零八落。
她前一天所有的兴奋都退了去,车帘落下,只剩雨声萧萧。
车轮滚滚,宫门一开一合。
——
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地往明德宫跑过来,迎上浩浩荡荡的御驾,立马随着众人跪了下去。
“人到了?”雨打在绣金边的黑色油纸伞上,伞下李珩的眼中有些血丝。
御前侍奉的人都清楚,同乌蒙的战事正是焦灼之时,皇帝这几日都没能休息好。
大太监高鸿给他撑着伞,使了个眼神给刚刚来通传的太监,小太监上前来,一撩袍子再次跪在雨中,恭敬回道:“回禀陛下,几位新入宫的娘娘都到了,奴才正是来告知太后娘娘的。”
李珩让周围的人起身,略微整了下衣摆后踏进宫内。
“陛下驾到!”高鸿在一旁呼道。
婢女出门迎接,门后的林太后身着石青色朝服,领后垂明黄绦,耳上戴着金玉双莲珠坠,画着庄重的妆容。
此刻的她有些吃惊地看着李珩的装扮,他不仅穿着常服,连金冠都没佩戴,看样子是不打算去承份请安了。
前段日子李珩在秦丘生日的时候亲自登门,她还疑心两人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如此看来当日不过是表面功夫。
“儿臣参见母后。”李珩的行礼总是一丝不苟。
见他对待新人如此敷衍,林太后心里揣着欢喜,但嘴上说的却是礼数:“今日三位新人入宫,皇帝你理当去见见,毕竟日后她们是你的后宫中人。”
李珩扶着林太后入座,淡淡说道:“儿臣来正是来说此事的,如今西北军务繁忙,儿臣不得空,不过已经命内务府拟了封号,劳烦母后一并主持。”
林太后接过封号来,瞧见苏家姑娘是禧嫔,曹家姑娘是吉美人,而秦家姑娘是安嫔。入宫便是嫔位已经是少有,先前除了德妃,其余人入宫时皆是美人。若说皇帝不给面子,倒是在封号上没亏待。
“安,后宫安宁,皇帝倒是好期许,但愿会是如此吧。”林太后命人上茶,清新的雨后龙井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李珩接过茶,通体舒畅:“母后所言甚是。”
两人一言一语,竟也生出些久违的母慈子孝来,高鸿在一旁伺候着,总觉得这是两位达成共识的缘故。
林太后并非当今圣上生母,早年时候还意图垂帘听政,可惜朝政一直由秦相把着,当时秦相甚至还给林氏一族刮了层皮,所以大抵眼下其乐融融,不过是敌人一致。
李珩从明德宫里出来时,伸手接下屋檐落下的雨,吓得高鸿赶紧递过帕子去。
“好雨知时节,这雨,下的不错。”他一边擦一边说道,目光掠过宫墙,不知道看向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婚前的李珩牛气哄哄:这十里红妆,朕还不是让它泡了汤!
婚后的秦玉柔委委屈屈:臣妾那日本想着看一看华京繁华的大街的,可惜下了一早的雨……
婚后的李珩心里拔凉:你瞧街上还有什么喜欢的,全都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