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公府曲家,家大业大,在上京也算排得上号的世家,否则任曲洹多么少年英才,先帝也不会允许最疼爱的幺女寿宁长公主下降。
大燕重孝,儿孙满堂则为孝,故而齐国公三个儿子,除去尚公主的曲洹,剩下嫡长子曲涟和庶子曲游均未分家,也不分男女序齿,曲瑶镜上头除了亲兄长曲玉衡,另有大房的嫡二兄曲明寰,算下来她便行三,而眼前这位便是大房的嫡女曲韵浓,比曲瑶镜小两个月,行四。
曲瑶镜面上的神情并不出错,却难掩疏离,曲韵浓脸色有一瞬变化,抿抿嘴,没再开口佯装亲近。
实际上曲瑶镜的性子并不刁钻,相反很有些吃斋念佛的平和,她的冷淡,一是多年不见的陌生,二来她与大房有旧怨,本就亲近不起来,对曲韵浓尤甚。
“郡主与长公主不在这些年,我这七丫头可是天天念叨呢,原以为你还要再歇两日,我才压着没让七丫头去清规院叨扰,现下见你出来,这皮猴子可就压不住了,回头她总往你院里跑,郡主可莫嫌弃。”
曲瑶镜闻声抬头往前看,对面太师椅上只坐着两位仪态万方的夫人,今日初一有朝会,在朝任职的郎君都不在。
左侧那位着绛色织锦褙子,姿容清丽的是大房伯母徐氏,而着花缬秋香色衫子,眉眼含笑,容色妍丽如般般人画那位,是三房婶婶何氏。
徐氏一向话少,方才被齐国公夫人不分青红皂白暗斥一出后,更是铁青着脸,一声不吭,说话的便是自来长袖善舞的何氏。
见曲瑶镜臻首回礼,何氏便扬起笑,推了推身侧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还不快去见过你三姐姐?”
曲瑶镜顺势看向那约摸才十岁小丫头,她穿了件藕粉的朵花天宝纹短襦,下衬百蝶间红长裙,两髻上各簪了朵银蝶流苏,轻晃着,很是娇俏可爱。
瞧着应是三房的嫡女,闺名叫什么她却不记得了,
三叔曲游成婚迟些,曲瑶镜三岁时,他才与何氏成婚,等她随爹娘离开国公府时,三房长子才两岁,这姑娘将将出生,怎可能记得她,又何谈天天念叨。
但她仿佛确实很喜欢曲瑶镜,得了何氏应允,花蝴蝶似地飞过来,拉着曲瑶镜的披帛转悠,欲言又止,有些羞赧地屈膝行礼:“知意见过三姐姐。”
她的眼睛透亮澄净,一眼可以望到底,脸颊肉肉的,浅浅一笑便凹出个甜滋滋的酒窝,像颗绵绵软软,撒了糖霜的驴打滚。
曲瑶镜忍不住一指戳了戳曲知意脸颊上的甜窝窝,又在她睁着圆眼满是疑惑时,若无其事地往她嘴里塞了颗粽子糖:“我回京时带了不少小玩意儿,回头你带人来清规院取,分给弟妹们玩罢。”
这便是默认曲知意来二房走动了,何氏很是高兴,忍不住眉飞色舞:“快谢谢你三姐姐。”
曲知意嘴里含着糖,红润润的脸颊微鼓,扑闪扑闪着眼睫,望着曲瑶镜的眼里满是孺慕。
“三姐姐可不能厚此薄彼,”曲韵浓仿佛丝毫不觉得被冷待,连笑也不减:“七妹妹有的我们这些弟弟妹妹也得有。”
曲瑶镜抬了抬眼,曲韵浓身后站着三两个姑娘,围屏后边是年纪尚小的几个庶子,正攀着围屏胆怯又跃跃欲试地望向曲瑶镜。
来时母亲和姨娘便百般叮嘱过他们,三姐姐嘉兴郡主并不喜见他们男儿,能少现眼便少现眼。
曲瑶镜的父亲曲洹与母亲寿宁长公主感情甚笃,这么多年来后院一片清净,而大伯和三叔则不同,嫡子出生后,房里或多或少都添置了妾室,这些孩子,都是他们房里的庶出。
见曲瑶镜瞧他们,胆稍大些的便鼓起勇气张口唤她,胆小的便嗫嚅着不敢出声,不论男女,眼里大多是庶出特有的怯懦,但礼数还算周全。
曲瑶镜大致认了认人,轻笑着颔首:“自不曾少你们的。”
齐国公夫人望着她们这群孩子,笑得和蔼:“满满若休息好了,也多出门走动走动,京中的佳肴美景,未必比外头差,这样吧,过两日龙舟赛,祖母命人定了画舫,让你大兄带你去瞧瞧热闹。”
曲瑶镜随父母在外游历时,曾赏过汨罗江畔的龙舟竞渡,龙舟赛对她来说并不算稀奇,但也不忍祖母一片好心东流,未加犹疑地颔首应是。
何氏与徐氏闻言均是眼前一亮,端阳节龙舟赛,是大燕自来的习俗,近年来又有圣人牵头,热闹空前,届时不但有世家儿郎下场,甚至还有皇子王爷,自也有不少姑娘出门观赛,许多人家明里暗里借此机会相看,故而每年龙舟赛都人满为患。
徐氏膝下一子一女,均到了娶妻出嫁的年纪,何氏一子一女尚还年幼,但为娘为母,难免担心这些,趁早看定人选自是极好的,龙舟赛无疑是个好时机。
但护城河上的画舫数量有限,且据说背靠皇孙公子,不是任谁都能在龙赛这个节骨眼提前定下的,便是寿宁长公主可以,但徐氏与二房有旧怨,哪敢开口,而三房总归是庶出,就算是妯娌,也无法与皇家嫡公主平起平坐,自也不敢多嘴,现下齐国公夫人开口,她们当然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
“大郎一个男子,怎好动辄陪郡主进出?不如让这几个姑娘一块儿去,也好陪郡主说说话,”何氏到底口齿伶俐些,脑子一转便想到这不出错的好借口。
寿宁长公主皱了皱眉,隐晦地撇了眼曲韵浓,她并不希望曲瑶镜与她过多接触,这丫头心思太重。
若不是赛龙舟那日她需得进宫,有她陪着,带上曲韵浓也无不可。
齐国公老夫人显然也明白寿宁长公主的顾虑,但何氏已经开口,看着几个孙女期盼的眼神,她终究说不出拒绝的话,沉吟了片刻:“都去吧,届时人多眼杂,又都是姑娘家,让几个郎君一同去,也好照应。”
婆母拍板,做媳妇的自然不好拒绝,寿宁长公主想,有曲玉衡陪着应也出不了大事,便也没再说什么,她还得处理公主府的事宜,叮嘱曲瑶镜一番后,便早早离席。
等用过早膳后,各房也自散去。
曲瑶镜起身请辞时,曲知意眼巴巴地望着,恨不得现在就跟她回去,无奈被何氏笑眯眯地镇压:“你三姐姐还得再休整休整,你过两日再去。”
看着曲知意瘪着嘴,可怜兮兮地模样,曲瑶镜不由得哑然失笑,但她确实很有些疲惫,允诺过两日请曲知意去清规院络百索,便转身离去。
可这点轻松,在回到清规院,一眼看见臻首候在院门前的人时,彻底烟消云散。
逢春在门前拦了许久,见曲瑶镜回来,才松了口气,快步迎上来低声道:“奴婢回来没多久,她便来了,奴婢让她回去她也不肯,非说要亲自向您道谢。”
曲瑶镜看着期期艾艾朝这边张望的人,她本不想再见她,只要看见这张脸,便仿佛当头棒喝。
一遍又一遍在提醒她,这连日不断的梦,不只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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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瑶镜将人领进花厅,示意她坐。
既然人来,她便好好听听她的说辞。
她并不肯坐,撩下裙摆便要下跪:“奴婢……”
觉夏眼疾手快将人扶住,搀上一旁备好的太师椅让她坐,曲瑶镜对上她错愕的眼,笑了一下:“你非我府上下人,不必自称奴婢,也无需跪我。”
此话一出,她顿时潸然泪下:“若非郡主大恩,奴…妾怕是早已尸骨无存,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若郡主不嫌,可否留妾在身侧做个扫洒丫鬟,毕生报偿。”
“我自不是挟恩图报之人,”曲瑶镜面上笑意不改,命逢春从内室取来一张薄纸,瞧了瞧上面的名讳,递给她:“惠娘,这是你的卖身契,早前你尚在病中,我只好替你受捡,现下你已大好,便拿了家去吧。”
惠娘却不肯接,同时望着曲瑶镜泪眼不绝:“郡主有所不知,妾爷娘早去,家中只一个兄长,偏偏兄长不学无术,痴迷赌坊春楼,我日日浆洗换些家用也被他偷去赌,后来他赌得家徒四壁,赌坊逼他还钱,不还便剁他手脚,他走投无路竟将妾卖去青楼,妾誓死不从,才从花楼上一跃而下,郡主,若妾回去,也不过是死路一条,求郡主行行好,若实在嫌妾碍眼无用,便当养只阿猫阿狗,随便赏些饭吃。”
说着她便软身跪下,匐在地上哀求,纤细的肩不住震颤,连哭腔都在抖:“妾求您了。”
看着她瘦骨嶙峋的脊背,曲瑶镜神色难掩复杂,若无那个梦境警醒,面对如此身世惨淡,却又坚韧不拔的惠娘,她很难不心生恻隐,从而将人留下。
惠娘背后那人,当真很会把控人心。
曲瑶镜深知自己,若她当真沦落梦中那般境地,也一定会那样做,但梦中的曲瑶镜,几受打击,整个人都濒临破碎。
触手可及的自由烟消云散,随即又得知自己竟与杀母凶手同床共枕,一时无法接受神思紊乱再正常不过。
而曲瑶镜在梦中,大多以旁观者之态,冷眼旁观梦中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反复咀嚼对比。
或许别的线索她尚未能猜透,但点秋在骗她,却是毋庸置疑。
她自称与兄长带她出京,可却唤兄长为“尧郎”,而那看不清长相之人,说自己杀了她的情郎,虽然两人未必都说真话,可点秋在得知尧郎被杀的一瞬间,看向他们时,眼中的怨恨却分毫不假。
点秋恨杀死尧郎之人情有可原,可为何会恨她呢?
曲瑶镜并不认为,能背叛她的人,嘴里能有什么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