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来了。
艾德蒙兰斯踩着光滑的地板,掠过冰凉的月色,经过庭院,进入雕梁画栋的殿宇。少年收敛了笑意,碧绿的眼眸内一片冷漠,秀气的面容上毫无昔日的阳光灿烂,连小巧的虎牙都失去了可爱感,显出尖锐。
王子半蹲于父亲的身前。
男人的头发半白,四肢被荆棘刺穿,以一种看似自然的状态,链接在金红交杂的、代表了权势的座椅上。他的血涂抹了椅子,“啪嗒”地滴着,沿着台阶往下滚,汇聚成小水滩。
光元素精灵环绕着他,防止他死去。
艾德蒙兰斯弯眸,展露出的弧度一如既往的风度翩翩,充斥着坦然又明媚的无畏感,似乎完全没看见前方的残忍画面:“恭喜您,父亲。”
——“您可以下地狱了。”
刚步入中年,便白了头的君王浑浑噩噩地抬起头,脖颈处的荆棘随着他的动作而收缩,割破了他的肌肤,几乎毁掉他的声带:“……呵。”
“我会在地狱等你。”嘶哑的、断断续续的,仿佛怨鬼的啼哭一般诡异的嗓音,回荡于空旷的大殿里,“艾德蒙,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你这种恶魔,一定会比我凄惨无数倍——”
荆棘蓦地收紧,捅穿他的头颅。
艾德蒙的指尖燃起焰火。他平静地烧毁了国王的尸体和脏污的座椅,再站起身,感受着愈来愈炽热的空气,拿汹涌的水流卷走了地板上的血迹。
阿言快来了。
少年想着,勾起了唇角。
茫茫的月光倾洒到他的身上,勾勒着白色的衣摆。他望着繁星闪烁的天空,无视了萦绕于鼻间的焦味、身后的断壁残垣或扭曲的倒影……
有烟袅袅升起,飘向自投罗网的宝物。
……
巫言在慢慢赶路。
艾德蒙通过腕表给他打了电话,表示王宫处于翻修状态,暂时没法入住,他最好边玩边走,不必急吼吼地来,免得陷入睡大街的窘境。
于是巫言悠然极了。
瞅见什么感兴趣的,都会停一下,观摩一阵,尽情地享受了属于西幻板块的风土人情。
板块中的两个城邦虽然合并了,但遵循的是互不干扰原则。人民的生活跟以前没什么差别,顶多是暂时刨除了战火重燃的几率,贸易范围变广了。
至于习俗,是没受对方影响的。
巫言一路上,听得最多的词是——
“祈愿节。”
祈愿节一过,便是新的一年。无论哪个板块、哪个国家,皆会庆祝新年,怀着美好的祝愿,迎来下一年、迎来新的开始。所有人都会喜洋洋的。
青年忍不住感慨自己的运气不错。
一个祈愿节,就算是不虚此行了吧。
为了更好地参与进这场狂欢内,巫言有意识地、主动地打探了关于“祈愿节”的消息,避免玩得不够深入,留下遗憾。
然而。
他没想到的是:挖掘来的习俗,附赠八卦。
柯利弗德的亲侍接待他时,状似不经意地告诉他,艾德蒙兰斯将自己的父亲钉死在王座上,吊死了继母,又坑杀了几个兄弟,才牢牢地握住权柄。
此刻,故事得到了补充。
为了争夺继承权,艾德蒙的父亲——巴顿——拿“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谎言,哄骗了他的母亲。
上位后,巴顿成了暴君。
与柯利弗德这个只斩杀昏庸无能之辈,却因不屑解释而污了声名的伪暴君不同,巴顿是彻头彻尾的凶残、狠戾,贪图金银珠宝、贪图酒池肉林。
斥责他的被他用各种方式杀死,奉承他的个个平步青云。饥寒交迫、痛苦不堪的民众有的揭竿而起,有的顶着疑虑,试探性地逃往另一座城邦。
艾德蒙的母亲郁结而终,家族亦覆灭。
据传。
王子在虐待中长大,却仍坚持学习,努力地和表面阿谀奉承,实际上悄悄搞事的臣民们联系,为自己争取到了好的老师、好的教育。
隔壁的柯利弗德继位,一夜斩尽奸恶之徒,爆发式地成就了“暴君”的恶名时,他遍体鳞伤地啃着干巴巴的馒头,借着薄雾一般飘渺的月色练习魔法。
世人只记得柯利弗德的惊人天赋,不知晓腐朽的国度内,暗藏着一朵即将盛放的花。
……
巫言既心疼,又讶异。
艾德蒙从未主动提起过自己的童年,他也不会闲着无聊,跑去打探友人的生平。
祈愿节,是为重要之人燃灯的节日。
人们会提前制作好灯笼或小花船,在节日当天,请求火精灵与风精灵的协助,帮忙放飞灯笼、护住花船,以告慰自己的心灵,和苍穹之上的神明对话。
而艾德蒙……
每年都只为臣民燃灯。
他永远是游刃有余的姿态,笑起来温柔灿烂,仿佛夜空下的启明星,瑰丽,又遥不可及。就算倒映在湖面上,也只是一抹无法触碰的虚影。
渐渐的,人们忘了疼惜。
忘了他不断挣扎,才获得“动乱分子”的承认;忘了15岁的他在亲自领导的王宫事变里,重伤濒死。
艾德蒙王子多靠谱啊——
抢救了腐败的国度,劝退了边境处的敌军,改善了民生……到了今日,人们早已不再怜惜当年那个瘦巴巴的苍白少年,而是把他当作例子,满怀崇敬地教导年幼的孩子,称赞他的完美。
明明。
艾德蒙兰斯,今年仅仅17岁。
……
巫言叹了口气,略怅惘。
青年是个非常随遇而安的人。他交友,基本会遵守三个原则:你不说,我便不深究;你要走,我不强留;你若来,我会去接你。
人与人的相处,何必夹杂如此多的名利?
于外交官而言。
他的朋友是乞丐的话,两个人一起风餐露宿、四海为家,在一次次地拒绝中寻找谋生的办法亦是乐趣。
不知情就罢了。从别人的嘴里,了解到艾德蒙的过去,他一定得替他放一盏灯,愿他余生健康,平安喜乐,不再为乱七八糟的事烦忧。
还有……
巫言的视线停到刺客的面容上。
多凄惨的经历,会摧毁一个这么强悍、这么孤勇的人的意志,令他的表达能力变得如此低下,甚至比不过五岁的幼儿——奇水依然不明白,他是人类。
不是兵器,不是工具,不是消耗品。
——是活生生的人。
巫言托着腮,将梨子递到他的唇瓣旁。
刺客眨了眨深褐色的眼睛,不解地卡顿几秒,才乖乖地咬了口水果,然后跳过嚼的过程,直接咽下。
巫言:……
多少次了!
我教了多少次了!
——你是傻狍子吗!
注意到青年的表情不对劲,隐隐有生气的意思,牧奇水不由得慌张了一会儿,认真地反思自己的行为,迷迷糊糊地揪出了毛病:“……嚼?”
趁巫言训斥前,他急忙咬了第二口,腮帮子十分明显地动了动,嚼一嚼,顿一顿,深谙面子工程的精髓,弄得外交官先生哭笑不得。
“……算了。”
巫言屈起手指,敲了敲他的额头。
“下次一定要嚼。”
……
尚未抵达王宫,巫言便望见了艾德蒙。
形象管理一直做得特别好的王子穿了一身黑色的礼服,英姿飒爽地立于台阶上,眉眼含笑地回视他。艾德蒙的金发披着细碎的阳光,碧绿色的眼眸内熠熠生辉。
——“欢迎来到我的国家,阿言。”
这一刹那。
青年由衷地感慨。
即使是生在淤泥里,长在荆棘中,艾德蒙兰斯仍旧拼命地爬出沼泽,活成了霁月清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