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 43 章

接待使臣的宴会开始时已至黄昏,棠梨宫外白雪飘扬而下,如棉絮一般,装点四周银装素裹。

殿内一片寂静。

即使安常王是被拔了舌,仍然有含混不清的哀嚎声从外头零星传来。

慕裎像是意犹未尽,也不就坐,继续挺立腰背娇俏笑道:“今日是陛下接待使臣的日子,本不该由我露这个风头。不过安常王已然将局面弄成这样,那么有些话,我就在此一并说了罢。”

“淮北虽败于南憧,但终究没有亡国。淮北一日不亡,我就一日是太子殿下,是淮北未来的国君。”

“若哪一日陛下嫌我年老色衰,开恩将我放归淮北。诸位,话说在前,本太子可不是什么纯良之辈。”

“再者,陛下若是不赶我走,许我在南憧皇宫住到寿终正寝,那诸位就要更当心了。本太子别的本事没有,唯独这枕边风,吹得格外好。”

一言出,底下坐着的大臣们皆面色似土,惶惶不定的垂首,不敢直视那个俊美到令人失神的青年。

尤其几位曾上书‘处死太子,以示威仪’奏章的朝臣,藏在桌下的腿都被吓得不自觉发颤。

有安常王这个前车之鉴在,纵使旁人还有不满或者不屑,也没胆当着慕裎的面表露一丁点儿。

于是宴会气氛很快从事发突然的凝固,转变为忌惮后怕的压抑。

慕裎莞尔,懒懒饶回自个儿席上。

皇帝陛下凑近道:“歌舞还要表演吗?”

有了插曲,就算歌舞继续众人也没心思观看了。

可天子在上,说略过这茬儿就得略过,乐师们赶忙摆出奏演的姿势等待圣令。

太子殿下浅浅舒了口气,将空落的酒杯搁置道:“随便,大厅里闷得很,我出去走走。”

说罢慕裎便转身,在一众悚然的目光中淡定离席。

他要走蔺衡自然是坐不住的,皇帝陛下紧跟着站起来,临离开棠梨宫前倒还没忘向西川国君客套几句。

示意人该吃吃该喝喝,等歌舞看尽兴了再回安排好的宫殿内歇息。

-

-

慕裎知道身后有人跟着,出来后没兀自往前走,而是在棠梨宫的大门外静等。

雪依然在下,带着凉意的空气沁入脾肺,深嗅中闻得见似有若无的梅香。

他的神情看上去很恬淡,仿佛只是在赏雪,并未受方才之事的搅扰。

但蔺衡心下很是清楚,甫一迎面,先用柔软的锦缎外袍将给人拢紧。

“暖和吗?”

慕裎点头,抚弄软毛上沾染的雪粒。“你猜,那些大臣们此刻在如何议论我?”

祸国殃民,恃宠而骄。

恐怕该是最贴切的八字总结了。

“不至于。”

蔺衡回应,嗓音比皑皑白雪更具温柔。

“殿下顶多落个睚眦必报的名声,我可比你惨,会被强行盖上‘荒淫无道、六亲不认’的印章。”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理论上这种纵容宠妃仗势作恶的事件,传出去会让孤遭到南憧子民的诛伐唾弃罢?”

“仗势作恶?”太子殿下定定的望过去。“我还以为,陛下要对我表示感谢呢。”

感谢慕裎为皇室除了个真正荒淫无道的毒瘤。

“当然。”蔺衡变戏法般从背后摸出把竹绢伞,撑开挡在两人头上。“我带你去个地方。”

慕裎漫不经心的注视雪瓣纷扬,不置可否,步子却纹丝未动。

诚然,棠梨宫外不是个闲谈的好场所。

但太子殿下也没打算就此翻篇,放弃计较蔺衡留住温泽公主的账目。

他还在生气呢!

..................好罢,准确来说是吃醋。

做皇帝的那个好笑,伞往臂肘处一夹,使老法子将人打横抄进怀里。

“既然殿下不愿挪动尊足,那孤就勉为其难的代劳了。”

想占便宜就直说。

作甚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

慕裎好几次使小性儿都遭他拦腰截走,这回说什么也不肯乖乖听话了。

蔺衡双臂极有劲,小祖宗一个劲的乱扭仍是挣扎不脱,气得他狠扯了扯始作俑者的发丝叫嚷:“放我下来,不然本太子给你薅秃信不信?!”

蔺衡痛到蹙眉,然而手臂越发收紧维持稳当。“别动,雪很大,鞋子会湿。”

他语气真挚,一如当年做近侍时那样,事事为上位者考虑周全。

慕裎立刻就蔫了,软软缩回温暖的怀抱不再闹腾。

他喜欢蔺衡就喜欢在对方从一而终的体贴与回护上。

即便有过势同水火的日子,蔺衡照旧对他的吩咐认真完成,并且极力争取对等的地位与之共处。

沦为质子也从不自甘轻贱。

懂得自矜羽毛的人,往往才值得旁人予以尊重。

-

-

一路走着不知是朝什么方向,宫道旁的灯火逐渐昏暗起来,使得四下景致悉数陷入迷蒙的夜色。

慕裎确定周遭无人,自己的面庞变化不会暴露于国君眼前后,方探出半张脸嚅嗫:“你其实不用哄我,我没有不开心。”

蔺衡闻言脚步微顿,片刻低低嗯了声。

“殿下不用哄我,我也没有不开心。”

这就是独属于他们之间的心有灵犀了。

殿下,这个称呼在今晚出现的很频繁,频繁到慕裎一听就忍不住抿唇。

好似他们还是当初的太子和侍从,而非皇帝与宠妃(慕裎:呸!)

蔺衡担心安常王的放肆挑逗让慕裎恼怒,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的。

那些大臣们之所以提心吊胆,是因为他们明白,太子殿下敢随意处决安常王,其中必有国君大人首肯的缘故。

与其说是被慕裎今日的表现所震动,倒不如说他们是在害怕成为下一个蔺彻。

但慕裎不在意这些。

他在意的是,如此残忍的处决安常王,对蔺衡的声望及地位是否有损。

至始至终,他都将蔺衡的处境好坏摆在第一位。

“毕竟他是你的皇兄,不是吗?”慕裎的神色难掩黯然。“是你的亲兄弟。”

“带头欺负我和我娘亲的亲兄弟?”蔺衡淡笑。

“去淮北为质的最后一碗生辰寿面我没吃着,让六皇兄连汤带面的浇在了头上,这件事我记一辈子。”

轻描淡写是他一贯作风,慕裎却听得心里发堵。“别安慰我,你明知我在乎什么的,对吗?”

蔺衡不答反问:“除了找南憧厨子做糕点,殿下真没派人探听过我的境况?”

答案是明摆着的。

否则慕裎怎会知晓安常王的种种劣迹,并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拔去蔺衡早想拔但掣肘无奈的一颗眼中钉。

“我为何要安慰你?”皇帝陛下迈步踏上台阶,缓缓停在朝暮阁门外。

“我是心疼,你无辜为我担负暴戾歹毒的骂名。”

-

-

只这一句话,慕裎就彻底被哄好了。

他确实派人暗中调查过蔺彻,这位安常王是人不如其名的典型代表。既不安分守己,也不固遵常法。

仗着皇室宗亲的身份,干出不少当街强抢民女的勾当。

近年经他毒手玩弄至死的女子不计其数,乃至低级官员家的千金亦不能幸免。

依蔺衡的脾性怎可忍耐分毫,他的皇位虽说响应民声,起义推翻昏庸奢淫的先帝。

可终究是占了逼宫二字。

赶尽杀绝极容易引起旧朝老臣的怨愤,觉得他容不下人,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一个不放过。

这对刚刚称帝根基不稳的蔺衡来说是致命伤。

慕裎今日拿架子发作一则为给蔺彻教训,二则为堵住众人的嘴。

他从来不是个任杀任剐的角色。

安常王为非作歹虏掠良民,声色犬马草菅人命,怂恿旧臣倚老卖老上书戕杀太子。

桩桩件件,足以判处死刑。

不过梳洗之刑的手法的确是丧心病狂了点。

蔺衡小心翼翼放下他,错落半个阶梯,抬眸平视。

“你曾和我说,我大可以去做我认为对的事。倘若觉得心里有负担,就想想咱们在淮北的时候。”

“殿下,这句话我现在原封不动的还给你。”

慕裎双手倏然被稍大些的那双裹住,同时掌心间塞进一个冰冰凉凉的物什。

说不清究竟是对方眸子里的微动,还是话语中的恳切,太子殿下心头忽然一颤,妖娆魅惑的眉眼无端染上几丝柔情。

“你真的,半点都不曾怪过我?”

“想听实话?成罢.................是有那么一点点。”蔺衡孩子气的伸出两个手指,比划了下‘一点点’的距离。

比完后没来得及收敛表情,他笑如春风拂面,抬腕在慕裎后脑勺处轻揉。

“通常呢,红颜祸水和骄奢淫逸是捆绑在一起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做或我做没有本质区别,他们会觉得那是我的授意。”

“但我做或你做区别就很大,流言纷扰多不胜数。对我添油加醋、泼脏抹黑无妨,对你不行。”

“所以,试图为我担下弑杀亲兄的失德之举一点儿也不高明,以后不要这么傻了。”

这段堪称绕口令般的言语让慕裎哑然。

他的犹疑不定、踟蹰不安顷刻烟消云散。

慕裎并不后悔在人前暴露血腥嗜杀的一面,只是于蔺衡有顾忌。

在喜欢的人面前,保持单纯无害的形象大抵是件有必要的事情罢。

蔺衡怨怪的点仅仅是他将自己放在风口浪尖,对其作为全然不提,也就是说——

你在乎我。

我都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