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溪琢这样一说,纪怀尘就觉着心里像是有把钝刀划过,传来阵阵难以抑制的酸楚。
他一直都知道廉溪琢过得并不似表面看上去那般自在潇洒,也清楚那些嚼舌根的话是小王爷的心头刺。
廉溪琢父母过世的早,惠娴皇后香消玉殒后,他在这个世间便再无至亲。
和他朝夕与共的人,仅纪怀尘而已。
可对纪怀尘来说,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娘亲撒手人寰,父亲以身殉国,这世间与他息息相关的,也仅廉溪琢一人。
纪将军遭酒气熏得稳不住身形,他仔细望着距离咫尺的面庞,下意识抬手抹去对方唇畔的水渍。
“我们回家,好吗?”
“回家..........”被酒劲彻底掌控的廉溪琢一反常态,他慢慢蹲下,抱起膝缩成一团。
“蔺衡追着慕裎跑了,将军府里又黑灯瞎火的,我哪有家啊。”
纪怀尘一怔。
他从未发现,原来廉溪琢的骨架子那样消瘦,仿佛一折就会断掉似的。
全然不像平日神采奕奕,尤其往酒楼跑的时候,那叫一个精神抖擞。
好不容易碰着了闲谈片刻,他也牙尖嘴利,三两句话就堵得人张不开嘴。
而眼下如此脆弱无助,倒叫纪怀尘心里极不是滋味了。
鬼使神差。
纪大将军捞起搁置的酒盏,仰头猛灌几口。
这酒是烈,入喉辛辣无比,从舌尖直烧到胃。
廉溪琢眨巴眸子盯了一瞬,旋即发笑。“酒不是这样喝的,你看我。”
他口齿不太清,字节声听上去更像在呓语。
廉大学士迷瞪着双眼,摸摸索索,最终捡了只残破的玉爵。
不得不承认,尽管廉溪琢这会儿反应微迟,可他抬颌品酒,勾唇回味的模样仍然好看的紧。
纪怀尘有些愣了。
常年在军中生活,看得多的还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光着臂膀,上头布满狰狞的伤疤。
也有五官端正斯文的,通常在文书处或者营帐后勤部。
如廉小王爷这样集领兵统帅和寻欢作乐于一身,且容貌俊美非凡的,屈指可数。
纪怀尘的酒量不是很好,第四口烈酒进肚后,眼前的人影逐渐朦胧起来。
“隅清............”
“嗯?”
酒坛渐空,廉大学士浑然忘记刚才向人质问过什么问题,也不记得和对向坐着的人是不是有仇了。
他一把攥住同样东倒西歪的纪怀尘。“干嘛。”
“我有话..........想和你说。”
“闭嘴!”廉溪琢胡乱挥手。“清醒的时候就没少听你教训,怎得喝多了你、你还不放过我?”
纪怀尘砸吧几下唇,露出一种既心疼又无奈的神情。
他不擅表达,最温柔的方式不过是买上一坛廉溪琢喜欢的酒,换人能给个好脸色瞧。
况且今晚他原本就没想来兴师问罪。
喝酒伤身,他只是不希望廉溪琢拿自个儿身子撒气。
“我没有要教训你,我是想说,如果大醉一场能让你高兴点的话,那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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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醉酒的结果很美妙。
当然,美妙的含义并不包括被长歌坊的掌柜揪着算该赔多少银子,以及文臣武将双双错过了翌日和皇帝陛下商讨政务的时辰。
“廉溪琢就算了,居然连纪怀尘也?”
独自应付完西川国君的蔺衡一脸痛心疾首,边丢奏章本子边如是喟叹。
碰巧当事者之一抬脚进门,闻言恶人先告状:“什么话,他要不来找我续杯,哪有后面再干整整三坛酒的茬儿。”
纪怀尘没反驳。
主要是人不在场,且麻着腮帮子在将军府里醒酒呢。
蔺衡瞧了瞧小舅舅两眼乌青,不禁啧声道:“一错眼就吵架,说来听听罢,这回是为着哪位姑娘啊?”
“看来你和太子殿下相处甚欢呐,还有功夫来管我们的闲事?”
廉溪琢哼笑,找了个话头岔开。
“你俩进展到哪一步了?”
蔺衡才不上他的当。“听说和温泽公主有关?孤的爱将该不是要开窍了罢?”
“昨晚太子殿下受了委屈,陛下就没送点礼物好好安抚?”
“怀尘一贯老实,若不是当真心里不痛快,哪能到歌坊买醉?”
“陛下气色是好,与太子殿下春宵一度体验感如何?”
好嘛。
各聊各的还挺和睦。
蔺衡莞尔,看在心情的确不赖的份上,也不计较小舅舅顾左右而言他。
“承乾殿借你小憩片刻,睡醒别忘了替孤把折子批完,嗯?”
话落,做皇帝的那个转身便往外走,顺手还拎了一副舒适软乎的马鞍。
“不是,活都交给我,那你干啥去?”廉溪琢手揣在袖子里,满脸愤懑:“再说谁要小憩了,本王爷精神的很。”
“跑马场,慕裎邀我一同骑马。”
蔺衡炫耀似的晃晃马鞍,笑得十分灿烂。
“既然当我是家人,就不要嘴硬逞强。你那黑眼圈没个整宿压根熬不出来,若非将军府里呆不住,未必就肯往宫里跑罢?”
“好啦,醒酒汤和常用的锦枕都已准备妥了。怀尘今日不会进宫,你可以歇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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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马鞍给太子殿下献殷勤的蔺衡很愉快。
总算盼来心上人,却眼见慕裎身边跟个眉清目秀小崽子的国君大人很气愤。
“这位是?”
“温闲庭,温泽公主的幼弟。”慕裎颔首,介绍名姓的同时还在小崽子脑袋上轻揉。
“我与世子在御花园中偶遇,听闻他马术了得,所以带过来转转凑个热闹,陛下不会介意罢?”
“孤不——”“闲庭,吃糖糕吗?”
蔺衡:“..................”好像也没有真心想问的样子呢。
温闲庭生得张娃娃脸,十四五岁的年纪,眯眼一笑煞是可爱。
“吃,谢谢哥哥!”
蔺衡面上不动声色,然而手指早在背后紧紧攥拳。
好家伙。
半日没防备,哥哥就都叫上了?
看这等亲昵,糖糕吃完难不成还想赖着一块儿骑马?
“孤不知有外人来,茶点只备了一份。”
“这样啊。”慕裎略一思忖,点头道:“我的那份给闲庭好了,南憧吃食\\精致小巧,配上清茶尝起来风味绝佳。”
“哥哥喜欢甜食吗?西川产的奶糖最香,有机会让人给哥哥捎带些正宗的过来?”
他们俩一谈一乐,气氛相当融洽。
但站在旁边硬生生混成陪衬的皇帝陛下着实是笑不出来。
难得哄太子殿下主动邀约,为让小祖宗马骑得舒适点,蔺衡还特意去找了副柔软的鞍子。
他连骑同一匹马增进感情的说辞都想好了。
谁料...............
“多谢陛下。”
抢走马鞍的慕裎满意道谢,谢完不忘顺手插刀。
“陛下再见。”
???
啥玩意就再见???
蔺衡挣扎:“昨日不是说,让孤教你骑马的么?”
“噢,我已经请闲庭教我了。对罢,小师傅~”
温闲庭腼腆垂首,白白净净的面庞上闪过一抹红晕。“说好是相互讨教的嘛,哥哥怎么还打趣我。”
蔺衡: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嘶,世子这身量,上马怕是有些困难罢?”
孤没有嘲笑他矮!
孤是在陈述事实!
挺直腰背的皇帝陛下面露微笑。
慕裎淡淡一睨,侧目对温闲庭柔声道:“无妨,哥哥抱你上去。”
蔺衡:“.................”
孤也是话多。
他还想再次挣扎来着,那边温泽公主袅袅婷婷,一席束紧长衣翩然趋近。
“参见陛下。”
温泽公主不屈膝福礼,反倒拱手抱拳。
“闲庭这孩子自小让我给宠坏了,倘若有冒犯之处,请陛下与太子殿下宽宥。”
得,说公道话的来了。
蔺衡几乎忍不住点头。
这小崽子不但霸占走慕裎,打搅他和心上人安逸恬静的时刻,还一口一个哥哥的叫。
真叫人听得怄气!
他尚未出言,慕裎先耸肩道:“没有呀,世子仪态得体,脾性温和,我们一见如故呢。”
“是吗?”温泽公主眼底含笑。“如此甚好。”
大抵是蔺衡的错觉,他觉着对面两人说完这话,似乎纷纷朝自个儿瞄了一记。
搞的皇帝陛下只得配和表态:“嗯,甚好。”
温泽公主又道:“臣女方才信步一逛,瞧马场摆放着弓箭,想起诸国皆传陛下骑射技艺精湛。便斗胆请求,陛下可否向臣女赐教一二?”
比箭术?
若放在平日,蔺衡基本不会对此多加搭理。
不说有没有人敢与国君比试,就论提起话头的是个姑娘家。输或赢,都不免要落下口舌。
但此时不一般。
此时要不找点事转移注意力,蔺衡切实担心,自己会当众把小崽子的脑袋锤成喇叭花。
而慕裎对皇帝陛下的怨念浑然不觉。
在某人后槽牙咬紧的注视中,有恃无恐的,和温闲庭亲亲热热转向了马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