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衡用甜汤哄睡小祖宗的时候,廉溪琢已经在承乾殿等着复命了。
所谓传话出去太子殿下受惊过度,需卧床静养,不过是个借口。
一方面慕裎本意是为惹蔺衡吃醋才与温闲庭结交的,小崽子功成之后自然身退。
另一方面他们心里都有存疑。
大宛驹不会无缘无故发狂,既然温闲庭也被列入怀疑名单,那么和西川方面的势力远离绝对没错。
廉大学士刚从马厩里出来不久,眼底的乌青更加深重不说,发髻中还夹杂着草屑和谷壳。
“你替大宛驹亲口试毒了?”
蔺衡满脸指责:“蹭吃蹭喝也得有个限度。”
廉溪琢:“???”就很想大义灭亲。
“陛下这风凉话说得愈发好了,臣若是撂挑子辞官,恐怕陛下一时半会挑不出合适的人选作心腹劳动力罢?”
“你不会的。”蔺衡丝毫不给自家小舅舅面子。“你还得留着大学士的职位找纪怀尘的茬儿。”
爱情不一定使人盲目。
但一定使人暴露本性。
廉溪琢翻着白眼心想。
“慕裎骑的那匹大宛驹莫名发狂,症结并不在中毒。我检查了马厩里所有的吃食,喂养用的草籽、大豆都没有问题。”
“但负责照管那匹大宛驹的宫人小琨招供,他见马匹初到南憧有些水土不服,以防过量腹泻导致马虚脱至死,便单独喂了点甜菜根和麦麸调养。”
这也是常例了,甜菜根质地柔软,麦麸补虚止渴,用作过渡期的粮品百利而无一害。
廉溪琢顿了顿,又道:“奇珍馆前日移栽进几十来株杜衡,说是等开春后入药用的。奇珍馆跟跑马场距离甚近,小琨就被临时借去填补搬花的差事。”
“具他自己承认,身上的确沾染了不少杜衡花枝的香气。而碰巧进食过甜菜根,再嗅杜衡的气味会使马匹神经紊乱,,生出狂躁之态。”
小舅舅嘡嘡嘡嘡结束,手一摊,表示任务圆满完成。
“嗯.......忘了说,小琨死了。”
“死了?”蔺衡挑眉。
“说是畏罪自杀。”廉溪琢一指后脑勺右侧。“致命伤在这儿,不得不说,用这种方式触壁,难度挺高的。”
那就是遭杀人灭口的意思了。
蔺衡一哂:“在你眼皮子底下?”
“我是个文臣。”廉溪琢相当不满。“能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那是您的爱将,对方吃准了我不擅权谋,我有什么办法。”
挺好,把自个儿的失职形容得如此清新脱俗。
反正已死无对证,蔺衡打定主意抽空再去暗查一番,便拾掇心思,开始一本正经的八卦。
“你和怀尘到底怎么了?”
小舅舅歪在椅靠上,心不在焉的拨弄手指头。“还能怎么,吵架争嘴你又不是头一次见。”
“但怀尘醉得不省人事以往可不曾。”
“就不兴那老东西憋闷半辈子,突发奇想的放纵一回?”
皇帝陛下遭他咬得牙根碎裂的‘老东西’给惹得发笑。
“怀尘只大你五岁而已,哪有你说的这般老?”
“三十有二了还不老?放在寻常人家怕是儿子都要考上秀才了罢。”小舅舅愤声回堵。
“真是什么将带什么兵,你后宫无一妃半嫔,他有样学样,到现在将军府里连个能绊住他的妾室都没有,成天就会找我的不痛快。”
“你不也没有么?”
诚然,廉大学士将满二十七。
相处甚欢的姑娘少说也有上百,偏真格儿有名有分的至今为零。
“我那是不知道娶哪个,总不能都娶了罢?再者家花没有野花香,说了你又不懂。”
蔺衡心下了然,淡淡道:“你这样一提孤也觉得怀尘着实不小了,是该有个贴心的人在身旁照料着。”
“正好,礼部先前呈上十几副美人画像,孤择个上眼的赐给怀尘做正妻罢。”
“不行!”廉溪琢咬着字尾急急一喝,喝完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他忙抓起瓷盏假装饮茶,面庞被挡住,仅剩两个红耳朵尖儿支在脑袋两侧。
“我的意思是..................就算要给那老东西赐正妻,那也要赐本王爷挑剩下的。”
“好啊。”蔺衡点头,将美人像一一摊在案几上。
“随便挑,不够孤让大臣再送一些来。”
廉溪琢怄的眸子几乎冒火,可惜在国君面前始终占不了上风。
他只得把奏折本潦草一卷,强辩道:“娶妻是大事,岂能随意决定,容本王爷拿回府先细比对比对。”
而后在皇帝陛下不怀好意的‘张大人的千金不如李督卫家的温柔,赵侍郎的小女比不上周学士家的貌美。’中,愤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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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溪琢从承乾殿出来,倒没往将军府里跑。
开玩笑嘛,好不容易躲着纪怀尘才进宫的,又回人眼前去那算个什么事。
昨晚....................
他喝多了。
纪怀尘也喝多了。
两个人唯一的区别就是,廉溪琢撑得难受吐过两次,吐完神智清醒不少。
不胜酒力的纪大将军却揣着醉意,半夜耍起了酒疯。
上树爬墙、破口大骂、摔东西、胡咧咧
——这些纪怀尘都没做。
他大概是将老实二字刻进了骨子里,即便思维不受控制,身体也没做出令人乍舌的举动。
否则纪怀尘若真闹起来,廉大学士今日必不会还能直挺挺的进宫了。
之所以说是耍酒疯,纯粹因为他安静。
没爬树,只安安静静的爬了廉溪琢。
没骂人,只轻声细语的在廉溪琢耳边说话。
至于摔东西、胡咧咧,光前面两点就够受的了,廉溪琢压根不想还有其他幺蛾子。
纪怀尘平日里的脾性众所周知,不能说不近人情罢,怎么也称得上是冷若冰霜。
谁成想有朝一日醉意阑珊,这个铁血大汉会在另一个男人肩头哼哼唧唧,耍着赖的不松手?
搞得廉大学士束手无策,天一亮就忙不迭的冲进了宫。
‘隅清,这些年你过得开心吗?’
这是纪怀尘那会儿问他的问题。
声音很轻,听着总有股小心翼翼的味儿。
廉溪琢此刻在宫里漫步,盯着路旁如萤火攒聚的暖黄灯盏,没来由地重新琢磨了起来。
这些年,应当...........是开心的罢。
如果不夜夜笙歌的话,那么夜晚有什么意义呢。
过去这句话他老挂在嘴边。
醉情玩乐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忘记烦恼。
忘记忙于军务三天两头见不到面的纪怀尘、每到入夜便漆黑寂静的将军府、当面客气背地嚼舌根的朝臣们。
偶尔醉后他会做个美梦,梦里的爹爹和蔼慈祥,娘亲贤惠端庄。姐姐亦美貌无匹,风华依旧。
梦见次数最多的,还属是纪老将军。
‘你们俩个在家切记安安分分,怀尘,隅清年岁小,你做哥哥的,得多顾着他些。’
纪老将军总在出征前如此嘱托,连语气和断句都未曾变过。
而纪怀尘那张瞧了十几年的脸,在梦里廉溪琢却怎么也看不清。
“或许天意如此罢,这辈子你我将终于兄弟情分,再无其余可能了,对不对?”
四周一片沉静。
回答他的只有风卷起树梢的沙沙声响。
以及一声扬着笑意的:“哟,这么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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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溪琢是先望见的宫殿牌匾,然后才转向大门处的太子殿下。
慕裎勾唇道:“廉亲王。”
思绪一遭打断便很难再细想,廉溪琢索性抛诸脑后,笑吟吟跟他搭腔。
“是巧,更深露重,殿下不在池清宫歇息,怎么想起逛朝暮阁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睡是睡不安稳的,不如走走散心来的惬意。”
不似白天小舅舅、侄媳妇儿的玩笑,‘廉亲王’‘殿下’这等正式称谓,充分暴露了他们对彼此的不信任。
偶遇是遇,找上门也是遇。
一场相互试探,蓄势待发。
慕裎指尖玩转着玉令牌,顺便饶有兴味盯住对方拎着的大包袱。
廉大学士不紧不慢的盯回去,目光落至令牌上时,神情有片刻微惚。
“我那侄儿是大方,连这块牌子也舍得赐给你。”
“赠。”慕裎斤斤计较的纠正。“我与蔺衡之间,和旁人不同。”
廉溪琢一笑。“是我失言了,殿下莫见怪。”
“怎会,王爷...............似乎气色不大好啊,可是为纪将军在挂心?”
廉溪琢默然半晌,他敛去笑容,不答反问道:“殿下气色甚好,看来马场之事,并未给殿下留下什么后遗症?”
“王爷不必多虑,本太子倒没有弱不禁风至此。”
慕裎莞尔,他的眉眼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润,抬眸颔首极具柔和。
只是那潜藏在柔和外表下的侵略性,如芒在背,让人不容忽视。
廉溪琢静静道:“朝暮阁是宫中禁地,不会有闲人往来,你我不妨趁此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慕裎早有此意,便将衣摆胡乱卷起,席地坐到台阶上。
他刚坐定,还没等开口,一柄带着风劲的软剑就擦着耳侧呼啸而过。
顷刻后,被斩断的半缕青丝飘到太子殿下掌心。
瞧人堪堪脸色微变,并未有过度反应。廉溪琢方挽了个剑花收起软剑,如释重负的一叹。
变故瞬息即止。
慕裎吹落碎发,凉凉道:“淮北尚文,所言非虚。王爷此番,怕是草木皆兵了罢?”